傅菊衣嚐赴貴家宴,道人在焉,飲噉兼數人,杯盤俱為之罄。眾頗鄙之,而菊衣獨奇其量。他日,乃招道人飲,道人欣然來。菊衣為具豚肩羊胛各十簋,雞鳧這屬稱是,殽胾皆大臠,絡繹竟日,至則盡之。酒亦無算爵,終不醉飽,及暮而止。菊衣問之曰:“道人日食幾何?不常饑乎?”道人曰:“吾食亦不飽,不食亦不饑也。惟向在東海,羅氏姑遺酒二十斛,飲而甘之,飛斛三日,不覺徑醉耳。尚有未盡者,來日當與君傾之。”遂別而去。
次日亭午,道人始來,笑曰:“昨歸逢故人,邀與共弈,竟忘宿約。棋罷,始憶之,真倉卒主人,可便行矣。”引菊衣至一廢圃,坐空亭上,幾榻之外,他無所有。菊衣意其誑,欲辭焉,未發也。頃之,見雙鷺在霄。道人招之曰:“速來,客不耐矣!”鷺墮地,化為兩童子,一捧壺,一執盞。道人酌客曰:“且潤渴吻。”菊衣異而飲之,果佳釀也。既而珍饌殊品連翩而至,送觴者、行炙者、擘脯者、送果核者、具湯者,皆名姝妙選,供帳之盛,人間未有也。
洎暮,菊衣起辭,道人挽留曰:“嘉賓既臨,更當卜夜,但無燭奈何?”乃顧語雙鬟最麗者往請明月來。須臾,雙鬟反命曰:“來矣!”俄見白光起於東南,如玉山千仞。遙遙泛空。漸近,乃是一仙人,周身洞朗,躡虛而至。仙風道骨,軒軒若霞舉,而殘醉未醒,衣中尚作酒氣。女從數十人,皆具殊色。於時雲氣幕天,萬星滅沒,獨圃中花草樹石,盡在月明中。菊衣踧踖下拜。仙者亦抗禮入座,連引巨觥數十,舌本粲花,談詞英妙,間與道人論說,語多玄著不可解。夜將半,道人曰:“世無此樂千年矣,盍歌舞以盡歡乎?”仙者曰:“善。”一妓前席,捧玉盤,貯紅籌數十,刻翠篆書各二字,有縈塵、集羽、雙拂、合蟬、陽阿、結風、虛影、海眼、橫影諸色目,蓋舞籌也。使菊衣探之,得虛影,於是粲者數人,騰衣拂袂,飛翔空際。亭中麗影蹁躚,如錦水生波,輕雲幻彩,覺一時風露蒼涼,鬆竹動搖也。
仙者曰:“舞妙矣!誰為歌者?”一妓應命發聲,歌曰:“春風東來忽相過,金樽緣酒生微波。落花紛紛稍覺多,美人欲醉朱顏酡。青軒桃李能幾何?流光欺人忽蹉跎。”玉簌珠含,頗極悠揚纖婉之致。一妓繼歌曰:“白兔搗藥秋複春,嫦娥孤棲與誰鄰?右人不見今時月,今月曾經照古人。”仙者笑曰:“誤矣誤矣!乃今人不見古時月也。”妓曰:“今人不見古時月,古人亦誰見今時月哉?”
仙者歎息,因舉杯屬菊衣曰:“公聽此語,猶不痛飲乎?”菊衣故不勝酒,為浮一大白。仙者拔侍者佩劍,起舞亭中,已而倚劍郎吟,顧侍女擘箋書之,以示菊衣。菊衣讀而識之,詩曰:
海風蕩八表,雲氣低漫漫。
仰首睇飛鴻,宇宙何其寬。
磨劍蓬萊頂,芙蓉開紫瀾。
俠累何足仇,壯氣鳴心肝。
談笑殺兩蛟,翻身跨孤鸞。
道逢赤鬆子,飲我瓊漿寒。
一醉五百年,仍臥三神山。
當時相識人,輪轉沙塵間。
十萬紫宮女,大半非朱顏。
雙淚不可涸,下救溟渤者。
卻聽雲和笙,還求神鼎丹。
朗然化片月,流光照人寰。
仙者吟竟,複引十餘觥,大醉辭去。夜複黑,道人更燃鬆節繼之,謂菊衣曰:“此李青蓮先生也。”菊衣訝曰:“頃言明月者非歟?”道人曰:“子未識乎?月者才人之化身,匝月而一代。盈虧出沒,其氣數然也。然古今以來,不過數人,循環相照,今適是青蓮。吾與有舊,故延之來耳。”菊衣曰:“世傳先生為長庚,又言為東華上清監清逸真人,又言掌箋奏於嵩山,今又為明月,不亦岐乎?”道人曰:“神仙星月,初無定位。不足疑也。”言次,東方白,菊衣乃歸。道人自是不複見。 惡蠅
昔有惡蠅者,日操砧杵擊蠅。蠅集父者,大怒,槌之,父腦裂死,而蠅飛去。有司以弑父論,置極典。嗚乎!彼非不愛其父也?惡而妨愛,君子愚之。 宋先生
江寧藩署,徐中山王故第也。署後一樓,扃鑰甚固,莫敢登者。
乾隆十五年,德方伯者在官,乘醉登之。凝塵尺許,而幾榻甚淨,略無纖埃。德異而退於戶下,拾一紙巾箱,小方寸,內貯一冠,類梨園襆頭,攜下樓,置諸案間。是夜夢中山王至。白皙長髯,金冠蟒玉,怒之曰:“賓客過我,以汝故解散。宋先生遺其冠。汝拾之,宜亟還之。否且禍汝!”言區即去。德遽覺。
黎明出廳事,且謁長吏。將升輿,見一青衣前啟曰:“奉主君命前來取帽。”德悟,急令取巾箱與之。青衣忽不見。德深駭異,意宋先生者,必景濂也。旋具牲醴,祭而謝焉。遂扃樓如初,莫敢登者。亦無他害。 金陵樵者
靖安舒四長,好豢勇,閱數師矣,顧自謂弗善。去之金陵,登某甲之門。甲勇聞通國,生徒甚眾。居數年,略盡其技。
一日,師徒遊大市,遇樵者負薪疾過,誤裂甲衣。樵惶恐俯躬謝。甲馬摑其麵。樵慍曰:“誤而謝焉,亦足矣,何遽摑我?”甲以己素力摑人,無不仆者,樵乃不仆,且抗言,愈怒,遂拳之。手未及樵,甲反仆。其徒皆駭,相顧莫敢近。市人無不笑者。樵責讓數言,徐徐負薪去。
舒異之,潛尾出城數裏,得荒村茅屋一區,樵者入焉。舒拜於門外,求為弟子。樵反顧,訝曰:“子何為者?”舒曰:“公適所仆者,吾師也。知公神勇,故舍而從公,請卒為第子!”樵辭以無能,徑入不出。舒徘徊門外。久之,詢諸其鄰:“樵者何人也?”鄰人曰:“是嚐徙此,莫知其姓名。有母焉,老矣。日給於樵,甚孝也。”舒遂歸。
旦日複往。伺樵既出,登堂拜其母,出百金為壽。母亦詫不肯納。舒具陳己意,欲母語樵。使卒為弟子。母許之。
樵歸,得母命。且感其意,謂舒曰:“苟有薄長,敢不以相授,然請兄我。毋師我。”舒從之。樵引至屋後,有石坡甚峻,軌轍如繩,下有磑,重三四百斤,使舒掇之,僅能舉。樵以足蹴磑輥而上及於坡頂,軲轆而下。又蹴之,如是十數,無困色,曰:“筋力久弛,聊以此當運甓耳。”飲舒以藥,使習之,久而能焉。遂教以煉形攝氣之法,周身如鐵,巨梃撲之,皆反躍。以腹貼牆壁及屋梁,能行而不墜。
積十餘年,乃辭歸,賣漿豫章城。遇人謙謹,若無能者。或言蓋無敵矣。聞者多不信。群不逞詣之,請與角。舒謝曰:“諸公皆壯士,餘何能?餘何能?”請不已,乃曰:“雖嚐學之,然甚劣,竊欲觀諸公技勇,使習而進焉。幸甚!”眾許之。
相與之野外,各呈其能。舒觀而哂曰:“甚善!”從欲試舒。舒曰:“若欲試我者,則毆我。”一少年應聲毆之,甫引拳,忽反仆。少年羞怒,出鐵杵,悉力擊之。舒挾持其杵,作色曰:“太惡劇,是欲死我乎?”乃弛衣服裸而立,曰:“來來,共攻我,我不畏!”於是手足器械,交至如雨,舒屹然受之,眾紛紛墮跌。黠者乘虛擊其腎,如擊石焉。眾始懼,羅拜請長其曹,乞勿揚於人,以敗其譽。舒笑曰:“吾以自娛耳,豈欲與諸公競短長哉?幸無慮此!”眾益服其量。
由是舒名噪一城。接見賓友,或反臂握手,當者則痛,器具入手,往往破碎。其力如此。今死矣。死時,遺紫血數鬥,甚慘楚,藥故也。嚐曰:“吾能氣行耳,樵乃能神行,不可及也!”樵蓋秦人,嚐為盜,已乃改行,變姓名,遁居金陵,奉母以終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