賭在唐人街的流行,當然也有它的原因。美國人要想發財,可以在做“大生意”上轉念頭,中國人因資本微薄的關係,雖有極少數的三兩個人也走上這一條路,但是大多數都不過是做小生意的,從小生意裏發大財是很難的,於是往往視賭博為發財的唯一捷徑。而且他們缺乏相當的娛樂,賭博也是一條出路,所以有許多都在這裏麵尋覓他們的桃源。但是在那裏的賭博卻也不是一件很簡單的事情,因為是有著“堂”的“領袖”們包辦的。由這裏麵引起的糾紛,往往發生所謂“堂鬥”。“堂鬥”發生的時候,美國的當地官署勢必出來幹涉,於是在“堂”方麵便派出所謂“出番”者(據說就等於“外交家”),和美國的當地官署接洽,用運動費來和美國的當地官署狼狽為奸,他便可從運動費中大賺其“康蜜兄”(傭錢或回扣)。這種“出番”當然是“肥缺”,所以都是由“堂”的“領袖”擔任。因此“堂鬥”發生,便是“領袖”們發財的機會。既是“鬥”當然需要打手。這類打手,他們叫做“斧頭仔”;追究這名詞的所由來,是因為在數十年前,他們用的武器是斧頭;後來物質文明進步,有手槍可用了,但是他們在名詞上還是同情於複古運動,所以仍用舊名。這類打手最初多為失業的人,由堂的“領袖”時常借錢給他,債務漸積漸多起來,無法歸還,便須聽受“領袖”的指揮,遇著有事需要打手的時候,便被使用。打死一人,還可得到酬報一千元或五百元。打死別堂的“領袖”,可得到酬報萬元。
據說在華盛頓半年來(就當時說)也有了幾個中國妓女,堂的“領袖”們不但包辦煙賭,而且也包辦妓女,所以堂的“領袖”往往也就是老鴇!“領袖”這個名詞竟有機會和老鴇連在一起,這真是“出乎意表之外”的一件奇事。美國因受經濟恐慌尖銳化的影響,近年來妓女的數量大增,因人數大增,出賣的價格也不得不特別減低。據說在華盛頓的美國妓女(美國沒有公娼製度,所以都是私娼),從前一度春風須四五個金圓的,近年已減低到兩個金圓了;但是在那裏的中國妓女因為不是“自由”的身體,多受一層剝削,仍須四個金圓,不能和美國妓女競爭,生意也不及以前了。
我和華盛頓相別了,但是我和華盛頓相別的時候,不及對於柏明漢的那樣依戀不舍,雖則華盛頓比柏明漢美麗得多。這無他,因為在柏明漢所遇著的幾位美國男女朋友的深摯的友誼使我舍不得離開他們。我由華盛頓回到紐約的途中,坐在火車裏,種種念頭又湧現在腦際。最使我想到的當然是這次在美國南方所看到聽到的關於“變相的黑奴”的生活。在美國的勞工大眾受著他們資產階級的榨取和壓迫,誠然是很厲害的,關於這方麵的種種情形,我以前和諸君也談過不少了。但是在美國的黑人(最大多數都是屬於勞工階級)所受的榨取和壓迫更厲害得千百倍,因為他們在表麵上雖稱美國為他們的祖國,但是他們的民族實在是整個的處於淪亡的地位,他們在實際上實在無異做了亡國奴。所以他們在法律上,經濟上,文化上,以及一切的社會生活,都不能和美國的白種人立於平等的地位。在美國南方貫穿十幾州的所謂“黑帶”;黑色人口隻有比白種人口多,但是因為等於做了亡國奴,人口雖多,還是過著那樣慘苦的生活。可見領土和主權不是自己的時候,人數雖多還是無用的。這是我們所要注意的一點。黑人裏麵有不少覺悟的前進分子,已在積極主張“黑帶”應該自立,成立一個獨立的黑國,這件事說來容易,要真能使它實現,卻是一件很難的事情,因為既經沒有了的領土和主權,要再得到是很難的。這是我們所要注意的又一點。想到這種種,已使我們做中國人的感到汗顏無地了。我回想所看見的黑人的慘苦生活,又不禁聯想到在中國的黃包車夫(或稱洋車夫)的生活。老實說,人形而牛馬其實的黃包車夫生活,比美國南方的“變相的黑奴”的生活,實在沒有兩樣!我們隻要想想,在炎日逼迫之下,或是在嚴冬抖戰之中,為著一口苦飯,幾個銅子,不得不彎著背脊,不顧命地奔跑著,這樣的慘狀,人們見慣了,也許熟視無睹,但是偶一回想,就是那些在“黑帶”做“變相的黑奴”的苦作情形,也不過這樣吧!都是把人當牛馬用!我坐在火車裏獨自一人默念到這裏,雖然這軀殼是夾坐在“白”的車廂裏,望望那“黑”車裏的黑人們,卻不免感到說不出的慚愧,因為大多數中國苦同胞的“命運”(做苦工過著非人生活的當然還不限於黃包車夫),並不比他們高明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