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葉》的原文不過四五百字,而含蓄的意義是很深長的。以“燈下看《雁門集》,忽然翻出一片壓幹的楓葉來”一句話開始,作為全篇三節中的第一節。“一片壓幹的楓葉”便是《臘葉》的字義解釋。
第二節記“去年的深秋”怎樣把這片楓葉“夾在剛才買到的《雁門集》”裏。
“繁霜夜降,木葉多半凋零,庭前的一株小小的楓樹也變成紅色了。我曾繞樹徘徊,細看葉片的頗色,當它青蔥的時候是從沒有這麼注意的。它也並非全樹通紅,最多的是淺絳,有幾片則在緋紅地上,還帶著幾團濃綠。”這三句描寫“臘葉”在未被摘下,未被夾入以前,它在楓樹上所處的是怎麼一個環境。
以下便要描寫《臘葉》的本身了:“一片獨有一點蛀孔,鑲著烏黑的花邊,在紅黃和綠的斑駁中,明眸似的向人凝視。”
以下則是作者的心情:“我自念:這是病葉嗬!便將他摘了下來,夾在剛才買到的《雁門集》裏。大概是願使這將墜的被蝕而斑駁的顏色,暫得保存,不即與群葉一同飄散吧。”
以上是第二節的全文。從最後的兩句話裏,我們看出作者又用了一個“病葉”的新詞。題目裏的《臘葉》,第一節裏的“壓幹的楓葉”,第二節裏的“病葉”,和第三節裏的“將墜的病葉”,四個不同名詞指的是同一東西。但是到了“病葉”這名詞提出的時候,作者的心情,顯然已經由鑒賞而至於憐惜,由憐惜而至於自況了。說“自況”還是不夠的,這時候的作者,已經與“病葉”合而為一。
作者既與“病葉”合而為一,既已取得“病葉”的地位,那麼誰又取得作者的地位呢?取得作者的地位的自然隻有“愛我者”。
我們把“病葉”看成作者,把作者的口氣轉給“愛我者”,這樣,好些關節自然解通了。例如第二節中說:“大概是願使這將墜的被蝕而斑斕的顏色,暫得保存,不即與群葉一同飄散吧。”這原是作者自己推測去年憐惜“病葉”的心情,一轉過來,卻變成作者推測“愛我者”愛護作者的心情了。因為是“對於愛我者的感激”,所以有些自謙自抑的語調。又如第三節中說:“假使再過幾年,舊時的顏色在我記憶中消去,怕連我也不知道何以夾在書裏麵的原因了,將墜的病葉的斑斕,似乎也隻能在極短時中相對,更何況是蔥鬱的呢。”這又似從謙抑轉入傷感了。
《臘葉》文後寫著“一九二五年十二月二十六日”,魯迅先生逝世是在一九三六年十月十九日,我們記住這短短的十年歲月,再回過頭來讀《臘葉》第三節中的“將墜的病葉的斑爛,似乎也隻能在極短時中相對,”在這對“愛我者”深自謙抑與傷感的口吻中,不覺令人大有所悟,仿佛魯迅先生真是預言家,預言家不但透達人情物理,連他自身的將來也早已看得清清楚楚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