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葉

魯迅先生的散文詩集《野草》當中包含散文詩二十三篇,第二十一篇是《臘葉》。

諷誦,欣賞,研究一篇文藝作品,隻注意它的外形與內涵本來也就夠了;就《臘葉》論《臘葉》,不是一篇簡潔,明快,犀利,深刻的散文詩了嗎?至於作者當時的動機等等,置之不論也沒有甚麼不可的。

不過《臘葉》寫成以後,先生曾給我看原稿;仿佛作為閑談似的,我曾發過一次傻問:“何以這篇題材取了《臘葉》?”先生給我的答案,當初便使我如獲至寶,但一直沒有向人說過,至今印象還是深刻,覺得說說也無妨了。

“許公很鼓勵我,希望我努力工作,不要鬆懈,不要怠忽;但又很愛護我,希望我多加保養,不要過勞,不要發狠。這是不能兩全的,這裏麵有著矛盾。《臘葉》的感興就從這兒得來,《雁門集》等等卻是無關宏恉的。”這便是當時先生談話的大意。

“許公”是誰,從談話的上下文聽來,我是極其明白的。魯迅先生的熟朋友當中,姓許的共有五位。第一位自然是許季茀先生壽裳,那是先生幼年的朋友,友誼的深摯,數十年如一日的。第二位是許季裳先生丹,一位留學印度,研究佛經的學者,先生壯年的研究學術的朋友,可以說是先生的道義之交。還有三位都是較晚一輩的少年朋友:一位是少年作家許欽文先生,一位是欽文的妹妹許羨蘇女士,還有一位則是許廣平女士景宋。我常常私議:“魯迅先生的好友當中,姓許的占著多數,‘許’字給予先生的印象是最好的。”

但是那時先生口頭的“許公”,決不是其他四位,確指的是景宋先生。景宋先生初在報上發表文字,錢玄同先生便來打聽我:“景宋的文字象是一個熟人所寫,景宋到底是誰呢?”

我的答覆便說:“是許公。”

“阿,我知道了,當然是她。她要景仰宋廣平,所以自號‘景宋’嘍。”

我把這話告訴魯迅先生,先生卻說:“玄同完全錯了,你對他說,他的推理是完全靠不住的。我告訴你:許公的母親姓宋,她為景仰母親,所以自號‘景宋’;至於她名‘廣平’,也和宋廣平全不相幹,隻是廣東的風氣,常常喜歡把地名放在名字當中,例如她名‘廣平’,她的妹妹名‘東平’,何嚐有宋廣平的影子呢?”

關於這一段話,我以後沒有機會再問景宋先生,但魯迅先生既如此說,我想一定是不錯的。

魯迅先生知道景宋先生如此之深,景宋先生又鼓勵和愛護魯迅先生如此之切,我那時便感覺他們兩位的情感已經超出友誼以上了。

魯迅先生自己在《野草》英譯本序言中,曾經提示了幾篇的創作用意,關於《臘葉》隻有一句話,原文不在手邊無法引用,但我記得與先生當年和我所談完全相合,彷彿有“對於愛我者的感激”等字樣。“愛我者”當然是許景宋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