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弟也在房裏,聽見姊姊叫著妻子,便對她說:“快出去罷。姊姊要生氣了。”
“等我嚼完這口檳榔,吸完這口煙才出去。時候還早咧。”
“怎麼你不聽姊姊的話?”
“為什麼要聽你姊姊的話?你為什麼不聽我的話?”
“姊姊就象母親一樣。丈夫為什麼要聽妻子的話?”
“‘人未娶妻是母親養的,娶了妻就是妻子養的。’你不聽妻子的話,妻子可要打你,好象打小孩子一樣。”
“不要臉,哪裏來得這麼大的孩子!我試先打你一下,看你打得過我不。”老四帶著嘻笑的樣子,拿著拓扇向妻子的頭上要打下去。妻子放下煙管,一手搶了扇子,向著丈夫的額頭輕打了一下,“這是誰打誰了!”
夫婦們在殯前是要在孝堂前後的地上睡的,好容易到早晨同進屋裏略略梳洗一下,借這時間談談。他對於享盡天年的老父親的悲哀,自然蓋不過對於婚媾不久的夫婦的歡愉。所以,外頭雖然盡其孝思;裏麵的“琴瑟”還是一樣地和鳴。中國的天地好象不許夫婦們在喪期裏有談笑的權利似的。他們在鬧玩時,門簾被風一吹,可巧被姊姊看見了。姊姊見她還沒出來,正要來叫她,從布簾飛處看見四弟婦拿著拓扇打四弟,那無明火早就高起了一萬八千丈。
“哪裏來的潑婦,敢打她的丈夫!”姊姊生氣嚷著。
老四慌起來了。他挨著門框向姊姊說:“我們鬧玩,沒有什麼事。”
“這是鬧玩的時候麼?怎麼這樣懦弱,教女人打了你,還替她說話?我非問她外家,看看這是什麼家教不可。”
他退回屋裏,向妻子伸伸舌頭,妻子也伸著舌頭回答他。但外麵越嗬責越厲害了。越嗬責,四弟婦越不好意思出去上供,越不敢出去越要挨罵,妻子哭了。他在旁邊站著,勸也不是,慰也不是。
她有一個隨嫁的丫頭,聽得姑太越罵越有勁,心裏非常害怕。十三四歲的女孩,哪裏會想事情的關係如何?她私自開了後門,一直跑回外家,氣喘喘地說:“不好了!我們姑娘被他家姑太罵得很厲害,說要趕她回來咧!”
親家爺是個商人,頭腦也很率直,一聽就有了氣,說:“怎樣說得這樣容易——要就取去,不要就扛回來?誰家養女兒是要受別人的女兒欺負的?”他是個雜貨行主,手下有許多工人,一號召,都來聚在他麵前。他又不打聽到的是怎麼一回事,對著工人們一氣地說:“我家姑娘受人欺負了。你們替我到許家去出出氣。”工人一轟,就到了那有喪事的親家門前,大興問罪之師。
裏麵的人個個麵對麵呈出驚惶的狀態。老四和妻子也相對無言,不曉得要怎辦才好。外麵的人們來得非常橫逆,經兄弟們許多解釋然後回去。姊姊更氣得凶,跑到屋裏,指著四弟婦大罵特罵起來。
“你這潑婦,怎麼這一點點事情,也值得教外家的人來幹涉?你敢是依仗你家裏多養了幾個粗人,就來欺負我們不成?難道你不曉得我們詩禮之家在喪期裏要守製的麼?你不孝的賤人,難道丈夫叫你出來上供是不對的,你就敢用扇頭打他?你已犯七出之條了,還敢起外家來鬧?好,要吃官司,你們可以一同上堂去,請官評評。弟弟是我抱大的,我總可以做抱告。”
妻子才理會丫頭不在身邊。但事情已是鬧大了,自己不好再辯,因為她知道大姑的脾氣,越辯越惹氣。
第二天早晨,姊姊召集弟弟們在靈前,對他們說:“象這樣的媳婦還要得麼?我想待一會,就扛她回去。”這大題目一出來,幾個弟弟都沒有話說,最苦的就是四弟了。他知道“扛回去”就是犯“七出之條”時“先斬後奏”的辦法,就顫聲地向姊姊求情,姊姊鄙夷地說:“沒誌氣的懦夫,還敢要這樣的婦人麼?她昨日所說的話我都聽見了。女子多著呢,日後我再給你挑個好的。我們已預備和她家打官司,看看是禮教有勢,還是她家工人的力量大。”
當事的四弟那時實在是成了懦夫了!他一點勇氣也沒有,因為這“不守製”、“不敬夫”的罪名太大了,他自己一時也找不出什麼話來證明妻子的無罪,有赦兔的餘地。他跑進房裏,妻子哭得眼都腫了。他也哭著向妻子說:“都是你不好!”
“是,……是……我我……我不好,我對對……不起你!”妻子抽噎著說。丈夫也沒有什麼話可安慰她,隻挨著她坐下,用手撫著她的脖項。
果然姊姊命人雇了一頂轎子,跑進房裏,硬把她扶出來,把她頭上的白麻硬換上一縷紅絲,送她上轎去了。這意思就是說她此後就不是許家的人,可以不必穿孝。
“我有什麼感想呢?我該有怎樣的感想呢?懦夫嗬!你不配靦顏在人世,就這樣算了麼?自私的我,卻因為不貫徹無勇氣而陷到這種地步,夫複何言!”當時他心裏也未必沒有這樣的語言。他為什麼懦弱到這步田地?要知道他原不是生在為夫婦的愛而生活的地方呀!
王親家看見平地裏把女兒扛回來,氣得在堂上發抖。女兒也不能說什麼,隻跪在父親麵前大哭。老親家口口聲聲說要打官司,女兒直勸無需如此,是她的命該受這樣折磨的,若動官司隻能使她和丈夫吃虧,而且把兩家的仇恨結得越深。
老四在守製期內是不能出來的。他整天守著靈想妻子。姊姊知道他的心事,多方地勸慰他。姊姊並不是深恨四弟婦,不過她很固執,以為一事不對就事事不對,一時不對就永遠不對。她看“禮”比夫婦的愛要緊。禮是古聖人定下來,曆代的聖賢親自奉行的。婦人呢?這個不好,可以挑那個。所以夫婦的配合隻要有德有貌,象那不德、無禮的婦人,盡可以不要。
出殯後,四弟仍到他的書塾去。從前,他每夜都要回武館街去的。自妻去後,就常住在窺園。他覺得一到妻子房裏冷清清地,一點意思也沒有,不如在書房伴著書眠還可以忘其愁苦。唉,情愛被壓的人都是要伴書眠的呀!
天色晚,學也散了。他獨在園裏一棵芒果樹下坐著發悶。妻子的隨嫁丫頭藍從園門直走進來,他雖熟視著,可象不理會一樣。等到丫頭叫了他一聲:“姑爺”,他才把著她的手臂,如見了妻子一般。他說:“你怎麼敢來?……姑娘好麼?”
“姑娘命我來請你去一趟。她這兩天不舒服,躺在床上哪,她吩咐掌燈後才去,恐怕人家看見你,要笑話你。”
她說完,東張西望,也象怕人看見她來,不一會就走了。那幾點鍾的黃昏偏又延長了,他好容易等到掌燈時分!他到妻子家裏,丫頭一直就把他帶到樓上,也不敢教老親家知道。妻子的麵比前幾個月消疲了,他說:“我的……”,他說不下去了,隻改過來說:“你怎麼瘦得這個樣子!”
妻子躺在床上也沒起來,看見他還站著出神,就說:“為什麼不坐,難道你立刻要走麼?”她把丈夫揪近床沿坐下,眼對眼地看著。丈夫也想不出什麼話來說,想分離後第一次相見的話是很難起首的。
“你是什麼病?”
“前兩天小產了一個男孩子!”
丈夫聽這話,直象喝了麻醉藥一般。
“反正是我的罪過大,不配有福分,連從你得來的孩子也不許我有了。”
“人不要緊的,日後我們還可以有五六個。你要保養保養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