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芝蘭與茉莉》因而想及我的祖母(1 / 3)

讀《芝蘭與茉莉》 正要到哥倫比亞的檢討室裏校閱梵籍,和死和尚爭虛實,經過我的郵筒,明知每次都是空開的,還要帶著希望姑且開來看看。這次可得著一卷東西,知道不是一分鍾可以念完的,遂插在口袋裏,帶到檢討室去。

我正研究唐代佛教在西域衰滅的原因,翻起史太因在和闐所得的唐代文契,一讀馬令痣同母黨二娘向護國寺憎虎英借錢的私契,婦人許十四典首飾契,失名人的典婢契等等,雖很有趣,但掩卷一想,恨當時的和尚隻會營利,不顧轉法輪,無怪回紇一人,便爾掃滅無餘。

為釋迦文擔憂,本是大愚,會不知成、住、壞、空,是一切法性?不看了,掏出口袋裏的郵件,看看是什麼罷。

《芝蘭與茉莉》

這名字很香呀!我把紙筆都放在一邊,一氣地讀了半天工夫——從頭至尾,一句一字細細地讀。這自然比看唐代死和尚的文契有趣。讀後的餘韻,常繞繚於我心中,象這樣的文藝很合我情緒的胃口似地。

讀中國的文藝和讀中國的繪畫一樣。試拿山水——西洋畫家叫做“風景畫”——來做個例:我們打稿(Composition)是鳥瞰的、縱的,所以從近處的溪橋,而山前的村落,而山後的帆影,而遠地的雲山;西洋風景畫是水平的、橫的,除水平線上下左右之外,理會不出幽深的、綿遠的興致。所以中國畫宜於縱的長方,西洋畫宜於橫的長方。文藝也是如此:西洋人的取材多以“我”和“我的女人或男子”為主,故屬於橫的,夫婦的;中華人的取材多以“我”和“我的父母或子女”為主,故屬於縱的、親子的。描寫親子之愛應當是中華人的特長,看近來的作品,究其文心,都函這唯一義諦。

愛親的特性是中國文化的細胞核,除了它,我們早就要斷發短服了!我們將這種特性來和西洋的對比起來,可以說中華民族是愛父母的民族,那邊歐西是愛夫婦的民族。因為是“愛父母的”,故敘事直貫,有始有終,源源本本,自自然然地說下來。這“說來話長”的特性——很和拔絲山藥一樣地甜熱而粘——可以在一切作品裏找出來。無論寫什麼,總有從盤古以來說到而今的傾向。寫孫悟空總得從猴子成精說起;寫賈寶玉總得從頑石變靈說起;這寫生生因果的好尚是中華文學的文心,是縱的,是親子的,所以最易抽出我們的情緒。

八歲時,讀《詩經·凱風》和《陟帖》,不曉得怎樣,眼淚沒得我的同意就流下來?九歲讀《檀弓》到“今丘也,東西南北之人也”一段,伏案大哭。先生問我:“今天的書並沒給你多上,也沒生字,為何委曲?”我說:“我並不是委曲,我隻傷心這‘東西南北’四字。”第二天,接著念“晉獻公將殺其世子申生”一段,到“天下豈有無父之國哉?”又哭。直到於今,這“東西南北”四個字還能使我一念便傷懷。我常反省這事,要求其使我哭泣的緣故。不錯,愛父母的民族的理想生活便是在這裏生、在這裏長、在這裏聚族、在這裏埋葬,東西南北地跑當然是一種可悲的事了。因為離家、離父母、離國是可悲的,所以能和父母、鄉黨過活的人是可羨的。無論什麼也都以這事為準繩:做文章為這一件大事做,講愛情為這一件大事講,我才理會我的“上墳癮”不是我自己所特有,是我所屬的民族自盤古以來遺傳給我的。你如自己念一念“可愛的家鄉啊!我睡眼朦朧裏,不由得不樂意接受你歡迎的誠意。”和“明兒……你真要離開我了麼?”應作如何感想?

愛夫婦的民族正和我們相反。夫婦本是人為,不是一生下來就鑄定了彼此的關係。相逢盡可以不相識,隻要各人帶著,或有了各人的男女欲,就可以。你到什麼地方,這欲跟到什麼地方,他可以在一切空間顯其功用,所以在文心上無需溯其本源,究其終局,幹幹脆脆,Justaword,也可以自成段落。愛夫婦的心境本含有一種舒展性和侵略性,所以樂得東西南北,到處地跑。夫婦關係可以隨地隨時發生,又可以強侵軟奪,在文心上當有一種“霸道”、“喜新”、“樂得”、“為我自己享受”的傾向。

總而言之,愛父母的民族的心地是“生”;愛夫婦的民族的心地是“取”。生是相續的;取是廣延的。我們不是愛夫婦的民族,故描寫夫婦,並不為夫婦而描寫夫婦,是為父母而描寫夫婦。我很少見——當然是我少見——中國文人描寫夫婦時不帶著“父母的”的色彩;很少見單獨描寫夫婦而描寫得很自然的。這並不是我們不願描寫,是我們不慣描寫廣延性的文字的緣故。從對麵看,縱然我們描寫了,人也理會不出來。

《芝蘭與茉莉》開宗第一句便是“祖母真愛我!”這已把我的心牽引住了,“祖母愛我”,當然不是愛夫婦的民族所能深味,但它能感我和《檀弓》差不了多少。“垂老的祖母,等得小孩子奉甘旨麼?”子女生活是為父母的將來,父母的生活也是為著子女,這永遠解不開的結,結在我們各人心中。觸機便發表於文字上。誰沒有祖父母、父母呢?他們的折磨、擔心,都是象夫婦一樣有個我性的麼?丈夫可以對妻子說:“我愛你,故我要和你同住”;或“我不愛你,你離開我罷”。妻子也可以說:“人盡可夫,何必你?”但子女對於父母總不能有這樣的天性。所以做父母的自自然然要為子女擔憂受苦,做子女的也為父母之所愛而愛,為父母而愛為第一件事。愛既不為我專有,“事之不能盡如人意”便為此說出來了。從愛父母的民族眼中看夫婦的愛是為三件事而起,一是繼續這生生的線,二是往溯先人的舊典,三是承納長幼的情誼。

說起書中人的祖母,又想起我的祖母來了。“事之不能盡如人意者,夫複何言!”我的祖母也有這相同的境遇呀!我的祖母,不說我沒見過,連我父親也不曾見過,因為她在我父親未生以前就去世了。這豈不是很奇怪的麼?不如意的事多著呢!愛祖母的明官,你也願意聽聽我說我祖母的失意事麼?

八十年前,台灣府——現在的台南——城裏武館街有一家,八個兄弟同一個老父親同住著,除了第六、七、八的弟弟還沒娶以外,前頭五個都成家了。兄弟們有做武官的,有做小鄉紳的,有做買賣的。那位老四,又不做武官又不做紳士,更不會做買賣。他隻喜歡念書,自己在城南立了一所小書塾名叫窺園,在那裏一麵讀,一麵教幾個小學生。他的清閑,是他兄弟們所羨慕,所嫉妒的。

這八兄弟早就沒有母親了。老父親很老,管家的女人雖然是妯娌們輪流著當,可是實在的權柄是在一位大姑手裏。這位大姑早年守寡,家裏沒有什麼人,所以常住在外家。因為許多弟弟是她幫忙抱大的,所以她對於弟弟們很具足母親的威儀。

那年夏天,老父親去世了。大姑當然是“閫內之長”要督責一切應辦事宜的。早晚供靈的事體,照規矩是媳婦們輪著辦的。那天早晨該輪到四弟婦上供了。四弟婦和四弟是不上三年的夫婦,同是二十多歲,情愛之濃是不消說的。

大姑在廳上嚷:“素官,今早該你上供了。怎麼這時候還不出來?”

居喪不用粉飾麵,把頭發理好,也毋需盤得整齊,所以晨妝很省事。她坐在妝台前,嚼檳榔,還吸一管旱煙。這是台灣女人們最普遍的嗜好。有些女人喜歡學士人把牙齒染黑了,她們以為牙齒白得象狗的一樣不好看,將檳榔和著荖葉、熟灰嚼,日子一久,就可以使很白的牙齒變為漆黑。但有些女人是喜歡白牙的,她們也嚼檳榔,不過把灰減去就可以。她起床,漱口後第一件事是嚼檳榔,為的是使牙齒白而堅固。外麵大姑的叫喚,她都聽不見,隻是嚼著,還吸著煙在那裏出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