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懷對著承歡說:“你和你媽媽離別時年紀還小,也許記不清她的模樣,可是你須知道,不論要認識什麼物體都不能以外貌為準的,何況人麵是最容易變化的呢?你要認識一個人,就得在他的聲音、容貌之外找尋,這形體不過是生命中極短促的一段罷了。樹木在春天發出花葉,夏天結了果子,一到秋冬,花、葉、果子多半失掉了,但是你能說沒有花、葉的就不是樹木麼?池中的蝌蚪,漸漸長大成長一隻蛤蟆,你能說蝌蚪不是小蛤蟆麼?無情的東西變得慢,有情的東西變得快。故此,我常以你媽媽的墳墓為她的變化身,我覺得她的身體已經比我長得大,比我長得堅強,她的聲音,她的容貌,是遍一切處的。我到她的墳上,不是盼望她那臥在土中的肉身從墓碑上挺起來,我瞧她的身體就是那個墳墓,我對著那墓碑就和在這屋對你們說話一樣。”
承懽說:“哦,原來媽媽不是死,是變化了。爸爸,你那麼愛媽媽,但她在這變化的時節,也知道你是疼愛她的麼?”
“她一定知道的。”
承懽說:“我每到爸爸屋裏,對著媽媽的遺像叫喚、撫摩,有時還敲打她幾下。爸爸,若是那像真是媽媽,她肯讓我這樣撫摩和敲打麼?她也能疼愛我,像你疼我一樣麼?”
關懷回答說:“一定很喜歡。你媽媽連我這麼高大,她還十分疼愛,何況你是一個聰明伶俐的小孩子!媽媽的疼愛比爸爸大得多。你睡覺的時候,爸爸隻能給你墊枕、蓋被;若是媽媽,一定要將她那隻滑膩而溫暖的手臂給你枕著,還要摟著你,教你不驚不慌地安睡在她懷裏。你吃飯的時候,爸爸隻能給你預備小碗、小盤;若是媽媽,一定要把她那軟和而常搖動的膝頭給你做凳子,還要親手遞好吃的東西到你口裏。你所穿的衣服,爸爸隻能為你買些時式的和貴重的;若是媽媽,一定要常常給你換新樣式,她要親自剪裁,親自刺繡,要用最好看的顏色一就是你最喜歡的顏色——給你做上。媽媽的疼愛實在比爸爸的大得多!”
承懽坐在父親膝上,一聽完這段話,她的身體的跳蕩好像騎在馬上一樣。她一麵搖著身子,一麵拍著自己兩隻小腿,說:“真的嗎?她為何不對我這樣做呢?爸爸,快叫媽媽從墳裏出來罷。何必為著這蒙羞的土地就藏起來,不教她親愛的女兒和她相會呢?從前我以為媽媽的脾氣老是那個樣子:兩隻眼睛瞧著人,許久也不轉一下;和她說話也不答應;要送東西給她,她兩隻手又不知道往哪裏去,也不會伸出來接一接,所以我想她一定是不懂人情的。現在我就知道她不是無知的。爸爸,你為我到墳裏把媽媽請出來罷,不然,你就把前頭那扇石門挪開,讓我進去找她。爸爸曾說她在晚間常來,待一會,她會來麼?”
關懷把她親了一下,說:“好孩子,你方才不是說你曾叫過她?摸過她,有時還敲打她麼?她現在已經變成那個樣子了,縱使你到墳墓裏去找她也是找不著的。她常在我屋裏,常在那裏(他指著屋角那石像),常在你心裏,常在你姊姊心裏,常在我心裏。你和她說話或送東西給她時,她雖像不理你,其實她疼愛你,已經領受你的敬意。你若常常到她麵前,用你的孝心、你的誠意供獻給她,日子久了,她心喜歡讓你見著她的容貌。她要用嫵媚的眼睛瞧著你,要開口對你發言,她那堅硬而白的皮膚要化為柔軟嬌嫩,好像你的身體一樣。待一會,她一定來,可是不讓你瞧見她,因為她先要瞧瞧你對於她的愛心怎樣,然後叫你瞧見她。”
承歡也隨著對妹妹證明說:“是,我像你那麼大的時候,也很願意見媽媽一麵。後來我照著爸爸的話去做,果然媽媽從石像座兒走下來,摟著我和我談話,好像現在爸爸摟著你和你談話一樣。”
承懽把右手的食指含在口裏,一雙伶俐的小眼射在地上,不歇地轉動,好像了悟什麼事體,還有所發明似的。她抬頭對父親說:“哦,爸爸,我明白了。以後我一定要格外地尊敬媽媽那座造像,盼望她也能下來和我談話。爸爸,比如我用盡我的孝敬心來服侍她,她準能知道麼?”
“她一定知道的。”
“那麼,方才所撿那些葉子,若是我好好地把它們藏起來,一心供養著,將來它們一定也會變成活的海星、瓦楞子或翻車魚了。”關懷聽了,莫名其妙。承歡就說:“方才妹妹撿了一大堆的幹葉子,內中有些像魚的,有些像螺貝的,她問的是那些東西。”關懷說:“哦,也許會,也許會。”承懽要立刻跳下來,把那些葉子搬來給父親瞧,但她的父親說:“你先別拿出來,明天我才教給你保存它們的方法。”
關懷生怕他的愛女晚間說話過度,在睡眠時作夢,就勸承懽說:“你該去睡覺啦。我和你到屋裏去罷。明早起來,我再給你說些好聽的故事。”承懽說:“不,我不。爸爸還沒有說完呢,我要聽完了才睡。”關懷說:“媽媽的事長著呢,若是要說,一年也說不完,明天晚上再接下去說罷。”那小女孩於是從父親膝上跳下來,拉著父親的手,說:“我先要到爸爸屋裏瞧瞧那個媽媽。”關懷就和她進去。
他把女兒安頓好,等她睡熟,才回到自己屋裏。他把外衣脫下,手裏拿著那個靉靆囊,和腰間的玉佩,把玩得不忍撒手,料想那些東西一定和他的亡妻關山恒媚很有關係。他們的恩愛公案必定要在臨睡前複訊一次。他走到石像前,不歇用手去摩弄那堅實而無知的物體,且說:“多謝你為我留下這兩個女孩,教我的晚景不至過於慘淡。不曉得我這殘年要到什麼時候才可以過去,速速地和你同住在一處。唉!你的女兒是不忍離開我的,要她們成人,總得在我們再會之後。我現在正浸在父親的情愛中,實在難以解決要怎樣經過這衰弱的殘年,你能為我和從你身體分化出來的女兒們打算麼?”
他靜靜地站在那裏,好像很注意聽著那石像的回答。可是那用手造的東西怎樣發出她的意思,我們的耳根太鈍,實在不能聽出什麼話來。
他站了許久,回頭瞧見承歡還在北邊的廳裏編織花籃,兩隻手不停地動來動去,口裏還低唱著她的工夫歌。他從窗門對女兒說:“我兒,時候不早了,明天再編罷。今晚上妹妹話說得過多,恐怕不能好好地睡,你得留神一點。”承歡答應一聲,就把那個未做成的籃子擱起來,把那盞小油燈拿著到自己屋裏去了。
燈光被承歡帶去以後,滿屋都被黑暗充塞著。秋螢一隻兩隻地飛入關懷的臥房,有時歇在石像上頭。那光的閃爍,可使關山恒媚的臉對著她的愛者發出一度一度的流盼和微笑。但是從外邊來的,還有汩穩的海潮音,嘶嗉的蟋蟀聲,錚鐺的鐵馬響,那可以說是關山恒媚為這位老鰥夫唱的催眠歌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