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縣府裏說這次是我主辦的,豈不又要多花錢?”
吳大畢說出最有理由的話來,袁筱頭不能再推辭了。
名義原是空的,吳大畢說。然而是老規矩,吳家村的人都這樣說,當他們聽見了這決定以後。年輕的把年老的擠到下位,這是大大的不敬,吳大畢怎樣見人?若論功績,拿著大家的錢,坐著轎子去送給別人,你我都會做,何況還有酒喝?吳大畢可為了這樣那樣小問題,忙得一刻沒有休息,絞盡了腦汁!他們紛紛議論著。吳家村的空氣立刻改變了。它變得這樣快,電一般,勝過鼠疫的傳播千萬倍。大家的臉上都現著不快樂的顏色。吳大畢丟了臉,就是全村的人丟臉。這事情一破例,從此別的事情也不堪設想了。吳家村和袁家村相隔隻有半裏路,可以互相望到炊煙,山穀,森林和牆屋,可以聽到雞犬的叫聲。往城裏去的是一條路,往關帝廟會的也是一條路。人和人會碰著腳跟,牲畜和畜生會混淆,尤其每天不可避免的,總有小孩子和小孩子吵架。在吳家村的人看起來,袁家村的人本來已經夠凶了,而現在又給他們添了驕傲,以後很難抬頭了,大家憂慮的想著。
吳大畢也在憂慮的想著,在他自己的庭中徘徊,當天晚上。外麵的空氣,他全知道。而且他是早已料到的。在他個人,本來並不打緊。他的胡須都白了,一個人活到六十七歲,還有什麼看不透,何況總管一類的頭銜也享受過不曉得多少次數。袁筱頭雖然小了十歲,可是也已白了頭發,同是一個老人,有什麼高下可爭。在做事方麵,袁筱頭的本領比他大,是事實。他自己到底太老了,不大能活動。打通縣府的關節,就是最眼前的一個實例。他覺得把這個空頭銜讓給袁筱頭是應該的。然而這在全村的人,確實很嚴重,他早已看到,本村人會不服,會對袁家村生惡感。平日兩村的青年,是常常憑著血氣,免不了衝突的。謙讓是老規矩,他當時可並不堅決的要把總管讓給袁筱頭。但袁家村有幾個青年卻已經驕傲的睜著蔑視的眼光,在推袁筱頭的背,促他答應了。他想避免兩村的惡感,才再三謙讓,決心把總管讓給了袁筱頭。可是現在,自己一村的人不安了。
“你這樣的老實,我們以後怎樣做人呢?”吳大畢的大兒子氣憤的對著自己的父親說。
“你哪裏曉得我的苦衷!”
“事實就在眼前,我們吳家村的人從此抬不起頭了!”他說著衝了出去。
他確實比他的父親強。他生得一臉麻子,濃眉,粗鼻,闊口,年輕,有力,聰明,事前有計劃,遇事不怕死,會打拳,會開槍。村裏村外的人都有點怕他,所以他的綽號叫做吳阿霸。
吳阿霸從自己的屋內出去後,全村的空氣立刻緊張了。憂慮已經變成了憤怒。有一種切切的密語飛進了每個年輕人的耳內。
同時在袁家村裏,快樂充滿了到處。有人在吃酒,在歌唱,在談笑。尤其是袁載良,袁筱頭的兒子,滿臉光彩的在東奔西跑。“現在吳家村的人可凶不起來了,尤其是那個吳阿霸!”他說。他有一個瘦長的身材,高鼻,尖嘴,凹眼,脾氣躁急,喜歡罵人。他最看不上吳阿霸,曾經同他齟齬過幾次。“單是那一臉麻子,也就夠討厭了!”他常常這樣說。在袁家村的人看起來,吳家村的人本來是凶狠的,自從吳阿霸出世後,覺得愈加蠻橫無理了。這次的事情,可以說是給吳阿霸一個大打擊,也就是給吳家村的人一個大打擊。到底哪一村的力量大,現在可分曉了,他們說。
但是吳家村的人同時在咬著牙齒說,到底哪一村的力量大,明日便分曉!這一著我讓你,那一著你可該讓我!明天,看明天!
明天來到了。
吳家村的人很像沒有睡覺,清早三點鍾便已挑著抬著背著扛著一切東西,絡繹不絕的從大道上走向虎頭穀。關帝廟巍立。在叢林中,陰森而且嚴肅。在火炬的照耀下,關爺的臉顯得格外的紅了。他在憤怒。
天明時,袁家村的人也到了。袁筱頭和吳大畢穿著長袍馬褂,捧著香,跪倒在蒲團上,叩著頭。鞭炮聲和鑼鼓聲同時響了起來。外麵已經自由的在排行列。
“還是請老兄過去,”袁筱頭又向吳大畢謙讓著說。
“偏勞老弟。”
在濃密的煙霧圍繞中,袁筱頭嚴肅的走進神龕,站住在神像前,慢慢抬起低著的頭。鑼鼓和鞭炮聲暫時靜默下來。吳大畢領著所有的人跪倒在四周的階上。一會兒,袁筱頭睜著朦朧似的眼睛,虔誠的說了:
“求神救我們袁家村和吳家村!”他說著,戰顫的伸出右手,拍著神像的膝蓋。
關爺突然站起來了。
鑼鼓和鞭炮聲又響了起來,森林和山穀呼號著。伏在階上的人都起了戰栗。
有兩個童男震驚的獻上一襲新袍,幫著袁披頭加在神像上。
袁披頭戰栗的又拍著神像的另一膝蓋,神像複了原位。
有幾個人扶著神像,連坐椅扛出神龕,安置在神轎裏。
袁披頭揮一揮手,表示已經妥帖,四周的人便站了起來,呐喊著。
隊伍開始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