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拿起那頂帽子,很敏銳的一看;這種偵查的樣子,是他的特性。他說道:“雖然有幾樣無關重要,但有幾個見證,卻是很明確而有力的。我知道那人很聰敏,並且三年以前,他的境況很好,現在卻貧窮了。他本很有預防的見識,可惜年來命途多舛,誌氣頹唐,因此智力也日衰減,道德也日退步。還有種種不良的嗜好,像飲酒等事,他也常借作消遣。這樣,也可知道他已明明失戀於他的妻子了。”
我笑道:“我親愛的福爾摩斯,好了。”
他仍不顧,接著說道:“但他自尊的心,尚能保存。他常閉門不出,和人絕少交接,過他寂寞的生活。他雖在中年,而發已花白,前幾天方才修剪,並塗過檸檬膏的。這些很明確的事實,都從那帽兒上看得出來,並因此也可料到他家裏不燃煤氣燈的。”
我道:“福爾摩斯,你真滑稽極了。”
他道:“並不滑稽,現在我把你尋不出的事情都告訴了你,難道還不相信麼?”
“我相信我是呆笨的,但我自認我實在不能跟蹤你。例如,你怎樣看出那人是有智識的呢?”
福爾摩斯把那帽子戴在他自己的頭上,竟罩沒了他的額角,直到他的鼻上。他才答道:“這樣腦大的人,腦中豈是沒有什麼的麼?所以我決定他是個智者。”
我道:“那麼,你怎能知道他的命運不佳呢?”
“這是三年前的舊式帽子。帽邊微向裏卷,並且有絲帶和精美的夾裏,本來是一種很好的。試想那人三年前既有錢買這種價昂的帽子,現在卻沒有別的新帽,便可知道那人此刻必已降而為貧賤了。”
“哦!你說的果然不錯。但是你說他行事有先見,而後來卻又退化,又從何證明呢?”
福爾摩斯笑了一笑,將手指指著帽上那個扣寬緊帶的小圓孔,然後答道:“這可以見得他的行事有先謀。這樣東西,帽上本沒有的,倘使是那人自己做上去的,決計他是為預防風吹的緣故。但我們又瞧那款緊帶既已斷去,他卻並不補好,明明那人現在已不如從前而日漸退步了。另一方麵看來,他又想法用墨水塗飾他帽上的斑點,又可知他還保存著要體麵的心呢。”
我道:“你說的理由,仍是似是而非。”
福爾摩斯道:“還有我說他是中年人,有灰白色的頭發,新近修剪,和用過檸檬膏等等,那都是從他的帽子裏麵察驗出來的。我用顯微鏡照見有不少的發末,是被剃發匠修剪下的,都是灰白色;而帽裏麵又有檸檬膏的氣息,這不都是明證麼?你又可看見帽上的灰塵,並不是街上的灰色塵垢,卻隻是一種屋裏麵褐色灰塵,顯見這帽是常常掛在室中不用。至於帽子裏麵很覺潮濕,這也可見那人出汗很多,由於不大習練體育和少運動的緣故了。”
我道:“但是他的妻子,——你說伊不戀愛伊的丈夫,這又怎樣解說?”
“這帽子已有幾星期不曾拂拭過了。華生,假使我看見了你的帽子裏積有一星期的灰塵,你的妻子卻任你這樣走出來,那我也要以為你已失去了妻子的愛情而驚異了。”
我道:“他或者是一個沒有妻子的人。”
“不對,他是帶了那鵝回家裏去,奉獻給他的妻子得。你不記得鵝腳上縛著的紙牌麼?”
“好,每一樣你都已回答出來了。但是他家裏不用煤氣燈,你又怎樣察見的?”
他道:“他帽上的燭油,若是隻有一二點,或可說是偶然滴著的;但多至五點,所以我想他家裏常點蠟燭。或者他每夜走上樓梯時,一手拿著帽子,一手拿著蠟燭,燭淚便容易滴在帽子上了。無論如何,用煤氣燈的人家,決不會有這樣多的燭油的。我的說話能使你滿意麼?”
我不覺笑道:“你的心思果然很靈巧。但你既然說過這事是沒有犯罪的嫌疑,那人除了丟掉一隻鵝,也沒有什麼損失;那麼,你所用的一切腦力和光陰,不是白白地虛廢麼?”
福爾摩斯正想回答,忽然室門開了,早見那商人彼得生急忙忙的跑進室中,麵上現出一種驚奇的樣子,喘息著說道:“這鵝,密司脫福爾摩斯這隻鵝,先生!”
福爾摩斯從沙發上回轉他的身軀,瞧著這人驚異的麵容,說道:“咦!這是什麼事情呀!可是那鵝活了轉來,從你廚房的窗裏飛了出去麼?”
彼得生道:“先生,你看這個,你看我妻子在鵝膆裏尋著的什麼東西!”他說時,展開手掌,才見他掌中有一顆晶瑩光潤的藍色寶石,比黃豆略略小些,但是光輝奪目,照映一室。
福爾摩斯不禁跳起身來道:“彼得生,這是意外得來的財寶。你知道是什麼寶物麼?”
“先生,這是藍鑽,很名貴的寶石。若用它劃分玻璃,和銛刀一般鋒利。”
福爾摩斯呼道:“這不是尋常有價值的寶石,這是價值連城,人間難得的寶物。”
我也不覺失聲喊道:“這不是馬卡伯爵夫人所有的藍寶石麼?”
福爾摩斯應道:“是的,是的,近幾天我時時讀著《太晤士報》上的廣告,故知道這東西的大小和形式。這是獨一無二的寶物。它的價值,我們也可估計;因為一千鎊的賞格,還不及這東西市價的二十分之一咧!”
彼得生聽見這話,不由心中大喜,倒在椅子中,看著我們說道:“一千鎊麼!慈悲的上帝!”
“那不過是賞格罷了,依我推測,還有別種原因。雖使夫人分去家產的一半,隻要珠還合浦,伊也是願意的。”
我道:“若然我的記憶不錯,這寶石是在彙眾旅館失去的。”
福爾摩斯也道:“是的,這是在十二月二十二號,不過五天以前。大眾都說是被一個修煤氣管的約翰·哈南所偷去的。那人因證據確鑿,已被官中捕去。我這裏曾有這種記載的。”
他就從新聞紙堆中檢出,看了一看日期,折在手中,把下文讀出來道:“彙眾旅館的寶石竊案。約翰·哈南年廿六歲,是一個修煤氣管匠,在本月廿二日,因有行竊馬卡夫人寶石的嫌疑,被官中所捕。有旅館侍者幹痕司·萊特願做證人,因他在那天曾引哈南到馬卡夫人的寢室裏去,修理火爐上的鐵柵。他和哈南在寢室中留不多時,他忽然被人家喚出;等到回進去時,見哈南已不在室中,廚門已被撬開,還有一隻摩洛哥的小皮匣,拋在梳妝台上。後來據馬卡夫人說,這匣子是伊用來藏放寶石的,但已空了,不覺驚呼起來。當時由萊特立刻到警署報告。這天晚上,便把哈南捕獲,然那寶石並不在他身上,也不在夫人的寢室裏。在庭審訊時,有夫人的女仆開澤林·柯薩克聲稱伊也曾聽見萊特驚喊的聲音。急奔入室,伊看見的情狀和萊特說的相同。B區的警吏白萊司屈裏脫也說,他去拘捕哈南的時候,哈南抵抗甚力。更有人說,他以前也曾犯過竊案,所以法官因見證據明確,不再詳詰,就吩咐把哈南下獄。但哈南在審訊時,顯出十分悲痛的樣子,後來竟不覺暈倒,因被人挾著下庭。”
福爾摩斯讀罷,把報紙拋開一邊,沉思著說道:“警署中所得的證據,有這麼多啊。現在我們的先決問題,就要明白這摩洛哥皮匣裏的寶石,怎樣會到托墩海街上的鵝腹中去?華生,你現在當知道,我們小小的偵探,忽然和許多事大有關係,並不是無謂的舉動了。這裏是有一顆寶石,是從鵝膆中得來的,那鵝又是從密司脫亨利·裴格處來的。那人和這破帽兒我也已一度研究過而告訴你了。所以現在我們最要緊找到那人,可以探知這事的秘密。這一著我們隻好先在各報試登廣告;倘然無效,那我不得不另想別法了。”
我道:“你在廣告上怎樣說法呢?”
“請你給我一管鉛筆和一張紙。”
他一邊寫,一邊念道:“現在我可這樣寫——‘有人在戈旗路旁,拾得白鵝和黑呢帽各一。密司脫亨利·裴格若要得到原物,請在今天晚上六點半鍾,到培格街B字二百二十一號來領取。’這樣,不是又清楚又簡短麼?”
我道:“很好,但不知道那人可能看見麼?”
“在貧窮的人看來,這也算重大的損失了。他一定要留心看報的。當時他明明是無意中擊碎了道旁的窗,當彼得生走近時,他不想什麼,隻想逃走;但是後來定要懊悔何以竟拋去了他的鵝。並且報上有他自己的名字,更易吸引他的注意。須知人人都很關切他自己的大名的。密司脫彼得生,現在請你到廣告經理人那裏去,把這個廣告刊登在晚報裏。”
彼得生問道:“先生,登哪一種報?”
“《環球星報》、《包耳美》、《聖幹痕司》、《晚新聞》、《司登大德》、《回響》,各報都登。還有別種報,你若能送去也好。”
彼得生道:“很好,但這寶石怎麼樣呢?”
福爾摩斯道:“這寶石我可代為收藏,並要你在回來時買一隻鵝,放在這裏。因為你們已把那人的鵝吃去,不得不重換一隻還給他。”
彼得生去後,福爾摩斯拿起那顆寶石,在燈光下細細把玩,他說道:“華生,你看這物何等光彩鮮明,的確是無價之寶。但這東西也是犯罪的結核,所以每樣寶石都是魔鬼的餌物;寶石越大越老,幾乎每一絲光彩中含有流血的罪史。這顆寶石,出世不過二十年,在中國南方廈門的海岸上尋得得。品質和光彩含有各種寶石的美,雖是藍色,卻有紅寶石同等的價值,這物傳世的年數,雖並不久遠,可是其中已有不少罪史。我所知道的,有謀殺兩案,和拋鏹水案、自殺案,以及許多盜案;都是為了這四十格蘭姆重的結晶品。誰能想到這樣美麗可愛的寶物,卻是誘人投環和係牢的不祥品呢?現在我要把它封鎖在鐵箱裏,然後再寫信去通知馬卡夫人,告訴伊我們已代伊尋獲了。”
我道:“你想哈南沒有罪的麼?”
“現在我不能告訴你。”
“那麼,你試猜想那個亨利·裴格是不是案中的人犯?”
“我想亨利·裴格大概是不知情的。他必不曾夢想到他手攜的鵝,所含的價值,比較那鵝一樣大小的黃金還要寶貴。但是隻要我們的廣告有了回音,就不難決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