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未見那人以前,不能做什麼事麼?”

“不能。”

我道:“既然如此,我也有事要暫別了。但晚上你解說的時候,我還要來看這件離奇的事怎樣解決。”

他道:“這是十分歡迎的。我在七點鍾進晚餐,恰才已購得一隻山雞。但瞧了目前所遇見的事,我也要吩咐密昔司黑逞,應仔細看看,膆中有沒有寶石了。”

我聽了不覺好笑,就即和福爾摩斯告別。

我恰因有事羈絆,回到培格街時,已有六點半鍾。我正走近門前,見有一個身長的人,戴著蘇格蘭帽,外衣鈕扣整齊,正立在燈光下等候。等我剛才走到,門也開了,我們遂一同走進福爾摩斯的室中。

福爾摩斯從椅子上立起身來,歡迎來客,向那人說道:“密司脫裴格,請就爐火邊坐。天氣很冷,我覺得你是不耐寒冷的。華生,你也恰準在這時到來。密司脫裴格,這可是你的帽兒麼?”

“是的,先生,這真是我的帽兒。”

他是一個偉碩的人,圓顱方肩。麵貌像很有智慧的,頷下留著小髭,鼻上和兩頰都有紅色斑點,手臂時時顫動;因此我想到福爾摩斯說他有特別嗜好的話,似確不錯的了。他的外衣,前麵都鈕上,領袖間卻都沒有襯衣,細弱的腕臂,時時露出。他談話很遲慢,言語很雅馴,使人可想到他是一個有智識的人,而現在卻時運不濟,正自侘傺無聊。

福爾摩斯道:“我們代你保存那些東西已有幾天了。因我們很望尊處登出廣告來征求,但不知為什麼竟沒有?”

他露出很羞慚的麵色,強笑答道:“我的近況不如以前那樣有錢了。我當時被匪徒襲擊,失去了我的鵝和帽子,但我不願再耗費我的錢財,做這無希望的嚐試,以征求我的失物了。”

“這也是當然的事。但我們已把你的鵝吃去了。”

“吃了麼!”他說時微從椅子上仰起,帶著失望的形狀。

“是的,但我們若不吃去,恐怕那鵝對於別人也要沒用了。我現今已另外購得一隻鵝在室隅,和你的鵝一般肥重。不知可合尊意麼?”

密司脫裴格很快活的答道:“斷無不合意的道理,很好,很好。”

“前鵝的毛骨腸胃等物,我們還留在這裏,所以,倘使你要——”

那人不禁大笑道:“那除了做我遇險的紀念品外,其他更有什麼用呢?先生,我若能得你的允許,隻要把那室隅所見的那隻良禽見賜好了。”

福爾摩斯對我瞅了一眼,微微聳動他的兩肩,接著說道:“那麼,你的帽子和那處的鵝,請你取回去便了。但我要請問一句,你的鵝從哪裏得來的?因我很像禽學家,喜歡畜養禽類,但終沒有見過生得那樣好的鵝。”

裴格早取了他新得的東西,說道:“是的,先生,我平時常到亞珥芳旅館去;那地方和博物院很近,所以我和我的朋友日裏常在博物院中消遣。今年我們的旅館主人琿迭凱特,發起一個食鵝會,凡為會員,每星期至少須繳納一辨士,到聖誕節時,我們可各得一鵝。我照章付費,因此得到了那鵝。以後的事,想必你也已知道了。先生,我很感謝你,因為我戴這頂蘇格蘭帽,既和我年齡不配,又不合我的身份的。”他說罷,對我們很敬重的深深鞠躬,然後告別出門而去。

福爾摩斯把門掩上了,對我說道:“因他一來,使我們明白了不少。他對於這件事情,斷然一概不知道的。華生,你覺得餓麼?”

我道:“不餓。”

“那麼,我想可以暫緩些時,且去探訪一遭看。”“好的。”

這是一個很冷的夜裏。我們披上大衣,圍著絨巾,走出門來。但見天空無雲,星光閃爍,路上行人吐出氣來,一陣陣好像開放手槍時的煙霧。我們的足聲,踏地很重;一直走過醫士區,溫怕兒街,哈蕾街,奧司福特街等地方。一刻鍾後,早到亞珥芳旅館。這也是一個小酒肆,在街的一隅,可通好爾朋。福爾摩斯同我推門進去,吩咐那店主開兩瓶皮酒來。

他說道:“你的皮酒倘然能和你的鵝一般好,那真是其味精美了。”

店主很覺疑詫,答道:“我的鵝麼!”

“是的,在半點鍾前,我才和密司脫亨利·裴格說過。他是你們食鵝會中的一個會員。”

店主道:“不錯,我明白了,但你要知道那鵝並不是我家裏蓄養的啊。”

他道:“真的麼!那是誰家蓄養的呢?”

“我買的那十二頭鵝,是從高梵脫園肆主處得來的。”

“是啊,我也略知道那園的情形,但是肆主是誰呢?”

“他名喚白萊金立奇。”

“唔!我卻不認得他。店主,我祝你佳運亨通。我們再會吧!”

我們重又走到霜重氣寒的街上。福爾摩斯鈕好他的大衣,又對我道:“華生,須知我們所要尋的事,猶如長繩的結一樣;一頭不過是我們所得的一隻鵝,但那一頭卻關係一個犯了七年苦工的罪人,除非我們能夠證明他是無罪。雖然,我們的探問,或反足證明他是竊犯,也未可知。總之,我們已得到了警署中不曾覺察的線索。現在我們應依著線索搜尋,好使這案子水落石出。我們快些向南跑吧。”

我們經過了好爾朋,走下恩特而街,曲曲折折,才到高梵脫園。肆門前,有白萊金立奇的名字標出,恰巧那肆主正幫著一個學徒,在那裏收閉店門。我偷瞧那人,麵容瘦削,兩頰上短須很多。

福爾摩斯忙上前說道:“晚安,今夜天氣很冷啊。”

那人點點頭,又對我友很疑訝的瞧了一瞧。

福爾摩斯指著那空櫃,接續說道:“我想你的鵝恐已賣完了吧?”

“請你明天來。便要五百隻也有。”

福爾摩斯道:“不成功。”那人道:“既然這樣,那邊有燈光的一家,還有幾隻鵝哩。你可以去買的。”

福爾摩斯道:“但我是有人薦到你家來買的啊。”

“誰薦你來的?”

“亞珥芳旅館主人。”

“是的,我曾賣給他兩打的。”

“那些都是很好的鵝。不知道你從何處來的?”

這一個小小問句,竟使那肆主勃然大怒,我真不解。他昂著頭,彎著臂膊,怒聲道:“你問到哪裏去了?我們要爽快的直說。”

福爾摩斯道:“我本來是直說的啊。因為我很要知道你送往亞珥芳旅館裏去的鵝,是誰賣與你的。”

“這樣麼?那麼,我不必告訴你。”

“這也不是什麼緊要的事。我不明白你何以為了一些小事,卻這般發怒。”

“發怒麼?倘你像我一樣是販鵝的,你自然也要發怒了。付好價,得好貨,這樣,交易便完了。但你卻要問:‘鵝在什麼地方得來的?誰人賣給你的?你的鵝是怎樣的?’這般絮絮煩問,恐怕世界上隻有鵝來聽你這無謂的說話了。”

福爾摩斯道:“你不高興多說,也不妨的。不過我總以為你的鵝是在鄉間蓄養的。”

肆主很快的回答道:“那你卻弄錯了。這是城中生養的。”

“城中沒有那樣好的鵝的。”

“我說有的。”

“我終不信。”

“你雖知道禽類,但可能及我時常見慣的麼?我告訴你,此間送到亞珥芳去的許多鵝,都是從城裏來的。”

福爾摩斯仍作堅執聲道:“任你怎樣說法,我終不信。”那肆主道:“那麼,你可要賭個輸贏麼?”

“這不過要你損失幾個錢罷了。因為我知道我不錯的。我可和你賭一個沙佛令(英國金幣名),好教訓你以後凡事不可堅執。”

那肆主嗬嗬笑道:“壁兒,快取簿子來。”

那時有一個童子取過一本小簿子和一本油紙麵的大冊子,一齊放在高懸的燈光下麵。

肆主說道:“你先看這小簿子,上麵記的都是販鵝人的姓名,我就是向他們買進鵝來的。名字下麵,都注有號數,那賬目便記在總簿上。現在你看這一頁用紅墨水寫的,就是我城裏戶頭的姓名錄。你看第三行,請你自己讀給我聽吧。”

福爾摩斯因讀道:“密昔司倭克囂脫,白列克斯敦街,一百十七號——第二百四十九頁。”

肆主道:“對的,現在請你看那本大的總簿子。”

福爾摩斯又翻到第二百四十九頁,讀道:“密昔司倭克囂脫,白列克斯敦街,一百十七號,家禽和蛋經售人。”

肆主道:“現在可看最近的進貨。”

福爾摩斯讀道:“十二月二十二日收鵝二十四隻,付價七仙令。”

“不錯,請再看下麵。”

“同日賣給亞珥芳旅館主人,密昔司琿迭凱特,收價十二仙令。”

肆主道:“你現在還有什麼說話?”

福爾摩斯好似很覺失望。他就從衣袋裏取出一個沙佛令,拋在櫃上,悻悻的返身便走。但是走了幾碼路,他在路燈底下立定,嗤嗤的隱聲笑道:“遣將不如激將,我敢說若不是我和他賭賽勝負,雖給他一百金鎊,他也不肯這樣完全告訴出來的。華生,我想這事有些把握了。現在隻要決定還是今夜便去訪那密昔司倭克囂脫,還是暫緩至明天再去,但恐急於此事的,另外也有其人,並且我要……”

他的話忽然停頓了。因為我們聽得有一種吵鬧的聲音,從那肆裏出來。我們回轉去看時,見燈光下有一個形容瘦小的少年,還有那個肆主白萊金立奇,卻都立在肆門前,握著拳頭,大有躍躍欲擊之勢。

那肆主高聲說道:“我為你的鵝麻煩得也夠了。倘使你再要來和我混纏,我要得罪你了。你可教密昔司倭克囂脫親自前來,我自有話回答伊。但和你有什麼相幹呢?我可曾向你買過鵝麼?”

那少年哀告著說道:“不,但其中有一隻鵝,實在是我的。”

“你可去問密昔司倭克囂脫好了。”

“伊教我來問你的。”

“縱使你去請普魯士皇來,我也不管。你快給我滾蛋。”他說時很凶猛的衝上前去,那少年卻逃到黑暗裏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