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家合興客棧隻有十來間小客房,高大爺跟在夥計後麵,從天井裏慢慢地走過去。
有些客房裏笑語喧嘩,有些客房裏寂然無聲,高大爺留神察所,並未發現任何異狀,但也沒有能找出七姨太太巧姐和花狼究竟落腳在哪一間。
高大爺暗暗奇怪,同時也為之深感不安。
約得好好的,在這裏麵,不見不散,人都到哪裏去了?
他知道除了去問張金牛,別無其他辦法。
於是,他連臉也顧不得洗一把,便向夥計要了一壺酒,匆匆向棧外走來。
張金牛仍然坐在老地方,一邊喝酒,一邊張望,臉上也仍然布滿了一副焦急的神情。
高大爺以背部遮住身後眾人的視線,在木桌的左角坐下。
張金牛隻淡淡瞟了他一眼,但又轉臉朝鎮頭上望過去。這種廉價客棧,人多地方小,有空位,便湊合著插一腳,是談不上什麼禮節的。
高大爺對張金牛這種冷漠的態度,感到非常高興。
因為他的容貌沒有引起張金牛注意,這證明他的易容術已相當成功。連張金牛都認不出他是誰,別人自是更不用說了。
高大爺喝了兩口酒,然後引頸低低地道:“金牛,我已經來了。”
張金牛聞聲回頭,先是微微一怔,接著不禁露出驚喜之色道:“原來老爺子”
高大爺做了個噤聲手勢,張金牛立即警覺地咽回底下的話頭。
高大爺壓著嗓門道:“怎麼沒有看到七娘娘們?”
“在裏麵。”
“哪一個房間?”
“左首第四間。”
“你已經跟他們見過麵?”
張金牛點點頭,臉上的神色很不自然。
高大爺心頭一震,忙問道:“是不是路上出了什麼事情?”
張金牛又想搖頭,又想點頭,似乎不知道如何回答才好,最後低聲道:“說來一言難盡,老爺子請先進去見見七姨娘吧!”
高大爺也急著要見那位寵妾,於是便又捧著酒壺,匆匆地向棧中走來。
小客棧,人手少,隻要客人不催著辦事,夥計們往往故意裝聾作啞,任由客人出入而不予理會。
這對高大爺來說,正是求之不得。
那夥計假裝沒有看到他,他也假裝沒有看到對方,徑自走入後院。
左廂第四間客房,就在他的客房隔壁也就是他剛才經過的,沒有聽到一點聲音,以為是開空房的那一間。
高大爺站在房門口,以指節骨輕輕叩門。
房中問道:“誰呀?”
果然是七姨太太巧姐的聲音。
高大爺心頭一暖,連忙低聲接著道:“是我,七娘。”
“敬如?”
“是的。”
房門吱的一聲打開了,高大爺急忙閃身擠了進去。
房中已經點起一盞油燈,但光線仍很暗淡。不過,光線盡管暗淡,高大爺還是第一眼就看到了屋角那隻裝珠寶的舊木箱。
這使高大爺為之寬心不少,隻要愛妾和財物無恙,縱然出過一點小小的意外,也就不算什麼了。
高大爺四下掃了一眼道:“花狼呢?”
巧姐輕輕哼了一聲,沒有開口。
高大爺這才借著燈光,發現巧姐眼眶紅紅的,臉頰上似乎還殘留一抹淚痕。
高大爺是老江湖,一看巧姐這副神情,心裏便已有數,但仍忍不住問道:“是不是那小子想打什麼歪主意?”
巧姐沒好氣地道:“他是你的好部屬,你為什麼不去問問他本人?”
高大爺大感意外道:“什麼?小子居然沒有溜走?告訴我,人在哪裏,我去找他。”
巧姐一哼道:“用不著找,人在床上!”
高大爺人高腿長,隻跨了一大步,便到了床前。
他揭起被單一看,花狼果然躺在床上。
躺得平平穩穩,筆筆直直的,除了唇角留有一片紫血斑外,死狀還不算難看。
高大爺扭頭道:“是張管事收拾的?”
他這一問,其實是多餘的。花狼的死狀與花人才相同,巧姐不會武功,除了張金牛的十八連環飛腿,誰收拾得了這名花狼?誰又會來多管這種閑事?
巧姐很恨地道:“這個忘恩負義的東西,起先還規規矩矩的,一到了這裏,獲悉箱中盡是值錢的珠寶,便起了不良之念。他先鼓如簧之舌,說你受眾人圍攻,一定脫不了身,勸我不如即赴省城,不必在這裏冒風險的癡等。我嗬斥了他幾句,他惱羞成怒,竟索性動起了手腳來。”
高大爺大為緊張,脫口道:“後來呢?”
巧姐道:“幸虧張管事適時破門而入,一腳踢中他的心窩,才救了我一命。”
高大爺大大的鬆了一口氣。
總算他有先見之明。
他接著又問道:“沒有驚動這裏客棧中的人?”
巧姐道:“對麵一夥客人,喝酒猜拳,吵得要死,張管事手腳又利落,這隻是一眨眼間的事,別人當然不會注意。”
高大爺點點頭道:“這樣也好,這個小子本來就不大靠得住,以後少一個人走在一起,隻有更安全。”
巧姐指著床上道:“這具屍首怎麼辦?”
高大爺沉吟道:“沒有關係,我在隔壁開了房間,你可以先去隔壁住,等夜深人靜之後,我叫張管事移出去扔掉就是了。”
高大爺經過幾天來的提心吊膽,至此總算獲得了一個喘息的機會。
現在,一切已成過去,天狼會也好,七殺手也好,無論外麵問成什麼樣子,都跟他高敬如沒有任何關係了。
他已不再是七雄老大,甚至不再姓高。如今,他隻是一個平凡而多餘的無名老人,過著平凡的生活,享受平凡的樂趣。
雖然這是一個值得慶賀的夜晚,但他仍不敢過分鋪張。
他隻向店家要了兩大壺酒,一包內萊,一鍋稀粥,等夥計離去後,才叫來張金牛,關上房門,一方麵為自己壓驚,一方麵也為了向這位惟一的忠心的部屬聊表謝意。
酒不是好酒,菜也不是好菜,但在今晚的高大爺來說,這卻幾乎是他有生以來最美好的一頓。
因為這種粗劣的酒食,正象征著一個新的開始。
過去,當他有無數產業,婢仆如雲,姬妾成群,在關洛道上一呼百諾的時候,他像是走在一條沒有盡頭的山坡上,成天隻是想著如何才能爬得更快,升得更高。
為了達成這一願望,他不惜犧牲,不擇手段,但結果總好像進境有限,總覺得自己的努力似乎還不夠。
他永遠以為,以他高敬如已擁有的基礎,他的成就還應該更輝煌。
而今晚,他隻剩下一妾一仆,以及有限的一箱財物,他卻感到了一種無比的滿足。
這種改變是可喜的。
高大爺並不知道,每一個劫後餘生的人,由於欲望遽降,都會產生這種心情,他隻覺得,自己的心胸好像突然豁達了起來。
好像變成了另一個人。
由於心境之轉移,燈下的愛妾,在他眼中,也仿佛比平日更顯得溫柔嬌媚,管事張金牛那張帶疤的紅臉,當然也變得更為忠誠淳樸得多。
壺酒很快地便喝光了,但高大爺仍然沒有一絲醉意。
一個人心情愉快時,是不容易喝醉的。
巧姐要他少喝點,早點上床休息,但高大爺不肯,堅持要喝一個痛快。
巧姐隻好繼續添酒。
其實,以高大爺的酒量,這兩壺酒,就是高大爺一個人喝下,也不算什麼。何況有她跟張金牛陪著喝,高大爺根本就沒有喝多少。
高大爺向張金牛舉杯道:“金牛,這一杯,我敬你!喝完這一壺,你去辦事。難得你跟我這麼多年,始終一片赤誠,我高某人不管如何落魄,今後絕不會虧待了你小老弟就是。”
這是高大爺第一次以小老弟稱呼一名部屬,張金牛受寵若驚,慌忙端起酒杯道:“老爺子折殺小人了,這一杯祝老爺子福壽康泰!”
他說完,搶先幹了杯。高大爺很高興,微微一笑,也舉杯一飲而盡。
巧姐皺眉道:“你們慢點喝不行?幹嘛要喝這麼急?”
高大爺笑道:“你添你的酒,別管我們,這種滲水的燒酒,根本沒勁頭。”
巧姐隻好又替兩人各添一杯。
張金牛舉杯道:“小人量淺,隻能隨意,這一杯祝老爺”
他話還沒有說完,高大爺忽然打了個嗬道:“奇怪!怎麼有點瞌睡起來了?”
巧姐道:“有什麼奇怪?你不想你已熬了多少個通宵?今天趕了多少路?就是鐵打的,也撐不住啊。”
高大爺身子晃了幾下,突然瞪大眼睛道:“賤人……你……你……在第二壺……壺酒裏……做……做了手腳?”
巧姐像遊魚似的,一下滑離了座位。
事實上她這份小心是多餘的。
高大爺語氣雖然嚴厲,兩眼雖然瞪得又圓又大,但臉色已泛起一片薑黃,眼光也變得散漫呆滯,根本欲振無力。
他雙手撐著桌麵,想要站起來,但隻離座數寸,便又跌坐下去。
“金牛……快拿……”
他大概忽然想到張金牛也跟他喝的是同一壺酒,急忙提氣強忍著扭頭朝張金牛望過去。
這一望之下,高大爺一切都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