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漢永遠不需要安慰。
高大爺歎了口氣道:“我知道你的想法,高忠。我找你來,要告訴你的,便是這一點,這一次與以往不同。”
高大爺說到這裏,忽然轉身從書架後麵取出兩個小包袱,放在桌子上道:“這裏,一包是衣服,一包是銀兩……”
高忠愕然道:“老爺這是什麼意思?”
高大爺道:“我不是打發你走路,高忠。我的意思,隻是要你先到鄉下找個地方住下來,過一段時期,等事情平息後,像以前一樣,我還會派人把你接回來的。”
高忠原想爭辯,但在聽到最後兩句話後,他忍住了。
這種情形以前也是發生過,而且不止一二次。
以前,高大爺每逢要跟道上人物決戰,因為他不會武功,跟在身邊已成累贅,每次都是叫他事先避開,事後再會在一起。
高大爺道:“我知道你一生節儉,舍不得多添衣服。去到鄉下後,購置不便,這包衣服,那是我穿過的,你揀一套穿上試試看是否合身。”
高忠不忍違拂老主人盛情,便拿了一套衣服,換穿起來。
高大爺老去房門口,向院外張望,似乎看看會不會有人在這時候突然闖進來。
隻聽身後高忠欣然道:“老爺的衣服,老朽穿起來真是合身極了。”
高忠轉過身去道:“真的麼?站過來讓我瞧瞧。”
高大爺走近一步道:“你瞧,尺碼幾乎一寸不差。”
高大爺道:“你把領口穿歪了。”
他伸手去替高忠拉正領口。
高忠突然驚呼:“老爺,你”
高大爺低低地道:“高忠,我對不起你,家人裏麵,隻你一個身材、年齡和我差不多,甚至我們的相貌,也有點相似,我為了要逃命,隻好委屈你少活幾年,你在黃泉路上,盡可安心,我一定多燒紙錢……”
他雙手十指,愈卡愈緊。高忠兩眼翻白,渾身抽搐,掙紮了一陣,終於寂然軟癱。
高大爺又去房門口張望了一下,然後將高忠屍體擺成一個麵壁假寢的姿勢,匆匆穿起高忠換下的衣服,又以事先備好的易容藥物,改了麵貌,方微弓著腰,以高忠平時走路的姿態慢慢走出書房。
高忠年老體衰,平時走路,一向都低著頭,就算他易容術不怎麼到家,他也不擔心會被人辨認出來。
這是他比艾四爺占便宜的地方。
艾四爺比他少了個像高忠這樣的老家人。
高忠在他麵前雖然非常恭順,但對一般人,則倚老賣老,架子奇大。所以,他也不擔心口音上出毛病,若是有人跟他談話,他隻要不予理睬就行了。如意坊中人人都碰過高忠釘子,他這樣做,隻有更像高忠。
他經過走廊時,撿到一隻竹籃,於是便提著這隻籃子,不慌不忙地走出如意坊。
時近響午,大家還不見高大爺露麵,便差蔡猴子去書房催請。
蔡猴子沒有請到高大爺,卻為眾人帶來一個幾乎無人相信的報告:高大爺殺死老家人高忠,穿著高忠的衣服逃走了!
這一報告,幾乎比一場無情大火,還要令人震驚。
但它卻是千真萬確的事實!
守門的家丁說,他們曾看到老家人高忠提著籃子出門,事實上老家人高忠卻遭人扼殺在書房裏!
那個假高忠不是高大爺是誰?
高忠不是高大爺扼殺的,又是誰扼殺的?
血刀袁飛,空心鏢穀慈,雙戟溫侯薛長空,一個個臉孔鐵青,雙目中幾乎要有焰火冒出來。
花六爺是薛長空殺死的,袁飛也曾在艾四爺人頭上吐過口水,這兩位殺手不齒他們舊東家的行徑是想象可知。但如今他們對高大爺的憤怒和痛恨,顯然比他們對花六爺和艾四爺的惡感,又更強烈了不知多少倍!
連胡三爺也紅著眼眶喃喃道:“我們老大這種作為,哪像是人……”
隻有公冶長最冷靜,他吩咐花十八會合蔡猴子立即清點內眷及家丁的人數,又要穀慈帶人去府庫中封存財物,以便集中安排遣散。
一直忙到傍晚時分,才辦妥了善後事宜。
好在高敬如這老家夥財力雄厚,雖被七姨太太帶走了大批珍寶,坊中留下的銀兩尚極可觀,遣散的內眷丁仆,每人都分得不少盤纏。
葛老夫子也走了。
如今,偌大一座如意坊,就是剩下胡三爺、公冶長、薛長空、袁飛、穀慈、花十八、蔡猴子,以及胡三爺那位報凶訊的侏儒家丁,快腿張弓等七男一女了。
天狼會要吞滅的對象,是關洛七雄,如今七雄本身不爭氣,隻剩下兩個活口,而且又跑掉一個,他們為什麼還要留下來?
沒有人能說得出這是什麼原因,也沒有人想到要去追究它是什麼原因。
如果一定要找出一個原因來,那也許是因為他們裏麵還有一個公冶長的關係。
尤其是對袁飛,穀慈,薛長空等幾位殺手,公冶長似乎有著一種無形的吸引力。
他們起初以為公冶長是貪圖高大爺給予的名利權力,真的在為高大爺賣命效力,結果他們發現事實上並非如此。
公冶長雖然接受高大爺的調度,但對高大爺並不尊敬。
那麼,公冶長以高府總管的身份,他到底為誰辦事?
現在,大家有答案了。
為公理。
為正義。
為每一個善良的人!
公冶長勇敢、機警。更重要的是:公冶長待人公平、誠懇!
穀慈是丁二爺的人,袁飛是艾四爺的人,薛長空是花六爺的人,他們在未跟公冶長相處之前,他們都是標準的黑道殺手,如今受了公冶長潛移默化的影響,他們每個人的氣質,都有了極大的變化。
就拿血刀袁飛來說,以後若有機會,他說不定還要跟公冶長在兵刃上較量一番。但是,在目前,他無疑會為公冶長做任何事。
艾四爺偷偷跑了,他顏麵上也沒有光彩,但他忍辱鵲立終宵不肯悄然離去,顯然是為了等公冶長回來。
現在,以他們幾個人的力量,當然不足以與天狼會對抗,而他們也沒有一定與天狼會對抗的意思。
他們將一切取決於公冶長。
七雄等於已經消滅,公冶長又將做如何打算呢?
天色漸漸黑下來了,杏花鎮也漸漸的熱鬧了起來。
杏花鎮也是高大爺的地盤。
這個小鎮當然無法跟蜈蚣鎮相提並論,不過它總算是關洛道上的驛站之一,比起一般小鎮來,還是繁華得多。
俗雲:麻雀雖小,五髒俱全。
杏花鎮上也有酒家、客棧、賭場,隻不過規模不及蜈蚣鎮上的萬花樓、太平客棧、狀元客棧,以及如意坊那樣宏大而已。
暮色四合中,一名駝背老人從鎮上慢慢地走了過來。
這老人便是高大爺。
高大爺如今已不是老家人高忠的麵目。
他幾乎一走出蜈蚣鎮,便在相貌上又動了一番手腳,他知道他臨走時的殘忍手段,一定會犯眾怒。
他一方麵要提防天狼會的人,一方麵也得提防如意坊的一些殺手,或許會追上來找他算賬。
由於他一路提心吊膽,不時回頭張望,短短六十裏路程,幾乎跑了他一整天。
不過,現在,他安心了。
他已確定身後沒有追兵,隻要過了今夜,以後的日子就舒服了。
想到這裏,高大爺心情不由得又輕鬆了起來,趕路的疲勞,也仿佛完全消失。
不過,他並未因此而放鬆警惕心。
這座杏花鎮上,他可去的地方太多了。這裏酒樓和賭場的主持人,都是他的部屬,他如今雖在難中,相信這些他一手提拔起來的人,還不至於敢對他不尊敬。
但是,他決定放棄這種念頭。
他已無東山再起之機會,他現在需要的隻是一種寧靜的享受。
七姨太太帶出的財物,已足夠他晚年的生活而有餘。
如今,安全比什麼都要緊。
愈少人知道他的行蹤,就愈安全。
他現在要去的地方,是一家叫合興的小客棧。
這家客棧不是他的產業,他選定它為會合的地點,便是為了這一原因。
因為這家客棧裏的人,不僅不認識他高大爺,甚至連花狼和張金牛也不認識,隻有這樣,才會安全。
高大爺慢慢走向合興客棧,但並不是直接走進合興客棧。
數十年江湖經驗,已將他磨成一頭老狐狸。
他知道就這樣冒冒失失地走進客棧,也會有危險。他先須將四周環境看看清楚。
客棧前麵有個小涼棚,七八個腳夫模樣的漢子正在那裏喝酒聊天,棚外上風一堆稻草正在冒煙,那是燒著熏蚊子的。
高大爺看到改了容貌的張金牛也坐在一角,一麵喝酒,一麵轉過頭張望,神情顯得很焦急。
高大爺仔細瞧了那幾個漢子幾眼,確定都是一些真正的粗人,才慢慢進入客棧。
他沒有先跟張金牛打招呼。
這也是安全措施之一。
橫豎已經抵達了地頭,並不忙在一時,客棧裏麵,他也得先查看一番。
他向夥計要了最後麵的房間。
他要這樣一個房間的用意,是為了一路向後麵走去時,好對經過的房間有一個仔細審察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