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實在對不起,請大家先開始吧。”

艾琳低頭行禮,把快滑落的傑西抓了上去,然後拉上了門。

聽著逐漸遠去的哭聲,教導師們會心地相視一笑。

傑西非常喜歡王獸,把他帶離王獸屋舍他肯定會大哭一場。大家都知道,讓他離開王獸比給他斷奶要更困難。

“我們先開始吧。”

一經催促,大家都點頭同意開始就餐。我沒什麼食欲,小口地喝著冰涼爽口的湯。體內的暑氣漸漸地被湯的涼意融化,我的心情也跟著舒暢起來。

“艾琳真是夠嗆……”

托姆拉對坐在身旁的馬基姆感歎道。

我聽到他的聲音,就想起得到艾琳懷孕的消息時,托姆拉也曾陰沉著臉小聲地發牢騷。

“還真敢生孩子啊!”

這話,托姆拉當時是脫口而出的吧。

話音剛落,托姆拉就又立刻否定了自己說的話,補充道“也許自己多慮了”。其實,我很理解他說前麵那句話的心情。

艾琳正處於當權者複雜的政治鬥爭的旋渦中。

表麵上過著平穩安定的生活,但她隨時可能被作為政治的小兵驅使,這種不安難以從她生活中消失。

托姆拉一直看著艾琳長大,艾琳從小特立獨行,對自己的行為十分負責,如今看見她竟然結婚生子,恐怕是既覺得奇怪,又可憐這孩子而心生責難吧。

是啊,想必有不少人都抱有這種想法。

戀愛是父母的自由,但如果為孩子將來的幸福著想,像艾琳這樣的處境是不應該要孩子的。

喝著盤底剩下的透明湯汁,我小聲地歎了口氣。

有這種想法的人絕不可能理解艾琳的心情。

艾琳這孩子是絕不會服輸的。就像被飼養的王獸,她要去挽救它們被閹割的生命。被卷入國家政治,從而放棄對自然生命的追求……這樣的事她絕不會幹。

盡管如此,如果支撐她內心的僅僅隻是這種“思想”的話,她是不會考慮生孩子的,因為她比誰都更清楚,一個必然要遭受殘酷打擊的母親對孩子意味著什麼。

但是,艾琳決意要生下孩子,可能是因為她從內心深處覺得在受到殘酷打擊之前的生活會是幸福的。

“能生下來,真好!”

在給傑西喂奶的時候,艾琳曾喃喃自語。

那一瞬間,我以為艾琳是在說能生下傑西太好了,但馬上醒悟不是那麼回事。那時艾琳是在感歎她自己。

母親被酷刑奪去了生命,對此她不可能心如止水。但從另一麵來看,艾琳麵對悲慘命運時那種積極樂觀的態度卻讓她覺得自己被生下來真好。

她沒想過,如果自己沒被生下來就不會有如此悲慘的人生境遇。正因為如此,她也生下了傑西。

有這樣信念的人的子女一定不會怨恨人生。不管人生境遇如何,有這樣的母親,子女的心地一定是明亮純淨的。

清涼的湯汁上漂浮的胡椒滲入牙縫,一股辛辣的味道如針刺般刺激著舌尖。

我……

是否能成為這樣的母親?那個時候,假如生了孩子的話,我會是怎樣的母親?

*

當我發現月經遲遲不來時真覺得天旋地轉,腳好像都不是自己的了。

我踉踉蹌蹌地找到一個樹墩坐下,沮喪地抱著頭,一時不能動彈。

我們采取了避孕措施,但作為未來醫生的我和尤昂十分清楚,沒有萬無一失的避孕方法。

把這種事情放在嘴邊,可能會破壞我們之間脆弱的關係。至於尤昂怎麼想的,我一直沒有找到正麵詢問他的機會。

隻有一次在兩人耳鬢廝磨之際,我委婉地說出了自己的擔心,那個時候尤昂的回答很幹脆:“如果有了,我們就去偏僻的小巷,做一對江湖郎中。那樣也可以生活。”

我微微輕歎一聲,心想這是不可能的事情。

知道肚子裏有了孩子的那一瞬間,我欣喜萬分。懷孕的喜悅和如此一來可能與尤昂締結連理的念頭混雜在一起,讓我心潮澎湃。

做一對江湖郎中的話語浮響在耳邊時,那景象如同做夢似的展現在眼前,我興奮得都站不穩了。

但是,如果世人得知奧利馬家的長子讓廓爾馬家的長女懷孕了,要和希麗解除婚約,不光是我們兩個人,連同兩個家族都將受到沉重的打擊。

希麗的父親是這個國家的高級行政長官,如果女兒被棄,必將不擇手段地報複尤昂和我,甚至包括我們的家族。

而且,如果我懷了私生子的消息傳出去,廓爾馬家族必將名譽掃地。對貴族來說,維護家族的尊嚴勝過保護生命。如果事情到了那種地步,不單是父親和妹妹,甚至現在妹妹肚子裏的孩子以後都會嘲笑和蔑視我。到那時我將無地自容,步入艱難困苦的人生道路。

並且……

如果發生這樣的事,尤昂也會遭受不幸的。

實際上他不會習慣做江湖遊醫的。

一個沒有醫生資格的人行醫會受到嚴懲。即使能掩人耳目輾轉於小街僻巷,但藥和工具都得從王宮許可的商人手中購買,東躲西藏遲早會被抓住的。

如果去打短工,僅能獲得維持生存的糧食,他則必須放棄作為醫生的大好前程。

而且,他的未婚妻希麗被解除婚約,肯定會對婚姻絕望。她不僅會失去心愛的人,還會對未來產生恐懼。

我之前從沒有考慮過希麗的事情。

也許是從未見過麵的緣故,即使想到尤昂和希麗在一起的場景,我也沒有一點兒醋意。正是因為我沒有真實地感受到希麗的存在,所以我對自己的行為沒有一絲愧疚。

和我一樣,希麗也是名門閨秀,也不在意尤昂出入妓館。隻要尚未完婚,對未婚夫一時的風流韻事若不一笑了之,反而會遭到周圍人的指責。

生在這個階層的女人,丈夫對於我們而言就是這樣的。希麗和尤昂未來的日子還很漫長,但對我而言卻隻有現在。既然他認為這樣可以,我也不介意扔掉一點兒時間。

但如果因為我們相愛,就奪取她的未來……我做不到。

所有的一切湧上心頭,我竟開始詛咒自己的淺薄。

雖然知道兩個人好了將會發生什麼,但還是自欺欺人地認為時間很短,肯定沒關係的,故而聽之任之。連我都對自己的卑劣行徑感到惡心。

如果這是生死不渝的愛情,即使給所愛的人帶來了麻煩,也會找到一條成就我們好事的道路。

也許對尤昂來說,並不是那麼回事。

尤昂一直認為我們的關係不能挑明。因此,即使在我們親熱時,他都沒有說過“我愛你”,他從沒有這樣表白過。

他總是很細心,讓我感到幸福。他擁抱的動作溫柔優雅、神情自然,隻是裏麵缺少了激情。

盡管如此,他輕輕捋開我汗濕的頭發,溫柔地擁抱著我,輕撫我的後背,溫暖我的身體時,都飽含了發自內心的愛憐。

因為他是個不願被人看到內心的人,我不是很清楚他對我倆的關係是怎麼想的,但我感覺到他現在還是準備和希麗結婚。那為什麼還要和我在一起?大概在他心中還是對我有份愛意吧。無論什麼樣的女人都有可愛之處……尤昂這樣的人對這種事情能淡然處之。

我不認為他不誠實。愛情不是單方麵的,姑且不說結婚,戀愛不是用世間的天平就能判定正邪的東西。而且,尤昂從來沒有隱瞞過自己就是這樣的人。

如果等他回來告訴他自己懷孕了,他肯定會接受這個事實。等待未來,和我白頭偕老。

但如果我沒有懷孕的話,他會平靜地與我告別,和希麗結婚——我知道他是這種人,為什麼還對他愛得情不自禁呢?

我握拳支著額頭,凝視著黑暗的深處。

結果,月經隻是延遲到來。不久,便是比往常更強烈的痛經。

夜晚,我獨自一人在小屋裏的爐子上暖腳。心想,愛情對自己而言,就是不能長久地把自己愛的人帶入不幸的關係中去,無論自己多痛苦也不能那樣做。

搖動的火苗好像也搖曳在我心裏。

即使我能下決心說服自己這樣做,但我整個身體都在呐喊想和他在一起,哪怕隻是一會兒。我不想失去和他緊緊擁抱、肌膚相親的那一刻。我和他度過的夜晚多麼美好,以後時日無多,哪怕一個晚上我也不願失去……

我忽然用手捂住了嘴。

如果要肌膚相親的話……

這樣肆意的行為不能保證不會懷孕。

萬無一失的避孕方法隻有一個——像高級妓館的妓女一樣煎服午羅苦。

我不可能上街去買,但好幾回都在森林裏看到午羅苦樹,自己煎服應該也是很有效的。

午羅苦藥性很強,如果服用一次,不僅會幾個月不來月事,而且身體再也恢複不到以前的狀態。教導師曾跟我們說,如果將來想要生個健康的孩子,絕對不能服用它。

我把拳頭貼在嘴上,臉上浮起一絲苦笑,反正這輩子已經決定單身,應該不會有那種煩惱。

但我也為自己這樣做感到愧疚。

我必須在他說好要回來的前一天服用午羅苦。

正當我在煎午羅苦的時候,意外地聽到馬蹄聲來,我有些驚慌失措。

我趕忙站起來從爐子上端下鍋子,蓋上鍋蓋。尤昂喊著我的名字走進屋子,馬上注意到屋子裏飄著的氣味,他皺起眉頭,兩個人默默相對。

尤昂看了一眼爐邊放著的鍋子,接著又盯著我,問:“為什麼?”

我歎了口氣,答道:“這還用問嗎?”

我在椅子上坐下,抬頭望著尤昂,說:“如果有了孩子就糟糕了。”

尤昂把自己的椅子拉了過來,在我的對麵坐下,說:“有孩子了就生下來……我不是說過嗎?”

我目不轉睛地盯著尤昂。他這樣說過,我記得。我很想知道他當時究竟是懷著怎樣的心情說的。

但是,從他的表情看不出他內心的想法。

“我不僅僅是嘴巴上說說的。”

我不由得說:“背叛希麗……踐踏她的未來……你也當不成醫生,即使變成這樣,你也不在意嗎?”

尤昂搖搖頭,說:“我介意。如果事情變成那樣,對我們大家都是毀滅性的災難。但這種事發生的可能性很小,也許隻是你的杞人憂天。”他又看了看鍋子說,“不要喝那種東西。如果真的懷孕,到那個時候再說。我可以接受這種命運。”

為什麼?

爐火映照下,他平靜的側影顯得有些可怕。我探測不到他的內心。

他的心就像一泓無底的深泉,幽深、寧靜、深不可測。

明明正走在人生的光明大道上,他卻有一些可以不在乎人生成敗的想法,這也是他真正的內心想法。

我腦海中靈光一現,忽然明白了尤昂和我在一起的原因。我仿佛聽到了一個聲音,那是告訴我這段關係的結局的聲音,平靜的聲音……

那天夜裏,尤昂也要和我在一起。

我無法拒絕肌膚溫柔的觸摸,不過緊要關頭還是沒能接受尤昂。

我額頭抵著尤昂的胸膛,在充滿熱意的黑暗中唯有兩個人的呼吸聲清晰可聞。尤昂沒有生氣也沒有哀傷,隻是把手放在我背上。

*

午餐後,我回到教導師長辦公室,引燃封存的爐火,放上水壺。

經常有人問:在最熱的時候為什麼喝熱茶?其實在熱天喝熱茶有益於身體健康。

望著燃燒舞動的火苗吞噬著薪柴,將它燒成白色的灰,腦海裏忽然浮現出昔日讀過的一段話,我不由得苦笑。

戀愛和茶,沒有比熱的更好。溫的茶隻是喝起來爽快,熱的茶卻伴隨著痛苦和汗水,它將身體裏的殘渣毒素蕩滌得一幹二淨……

隻有愉悅的戀愛真的存在嗎?我不知道。

和尤昂分手後也遇到了各種各樣的事,每次都是喜悅、不安、憂傷混雜交錯,我沒有感到溫情。

誰都隻能從自己屈指可數的戀情體驗來推量愛情是什麼,盡管如此,為什麼還是會不可救藥地迷戀上不適合的人呢?

我和尤昂的愛情就不合適,無論怎麼看都是沒有結果的。

甚至在熱戀中,我也明白這個道理。我沒能義無反顧地投身他的懷抱,我軟弱,但這樣可能更好。如果我真的和尤昂好上了,不僅會傷害很多人,同時,我們自己也將走上一條遍布荊棘的、艱辛的人生道路。

如果……

如果那個時候,尤昂清楚地表白愛我勝過希麗,如果我相信他的愛,我肯定會拋棄一切跟隨他的。

我輕歎一聲。

我肯定不會選擇那條路。

這就意味著,與其說我被尤昂拋棄,不如說我敗給自己心中的那杆秤了。

是啊……當時就注意到這些了,因此我對尤昂沒有一點兒怨恨。

這是一段不可說的隱秘戀情。

爐子上的水壺發出聲來,我把水壺拎了下來,搭了塊手巾抓住壺蓋,揭開放入茶葉,細長、幹枯的葉子浸入水中,瞬間恢複了原有的青綠色,在水中舒展開來。

戀情結束後,我花了很長一段時間想通了,覺得這樣的結局也不錯。

為了逃脫失戀的陰影,我自我安慰這樣的結局是好的。但內心卻像狂風暴雨般紛亂,那種痛苦的感覺無法消除。

人變得理性是在情冷之後。情未冷之前無論頭腦多麼清楚,心和身體都會不死不休地糾纏著逝去的愛,為之苦悶,為之哭泣。

和他結束的時候,我覺得整個人被劈成了兩半,前半部分被一點點剝掉了。

心真的在流血,疼痛不已——無論呼吸還是做什麼都感到痛。

如果作為夫婦長時間生活在一起,愛情也會變成另外一種東西,一定要撲滅燒得正旺的火焰,否則將會遭到反噬,留下慘痛的傷疤。

*

晚秋的一天,我們鎖上小屋準備下山。

灰蒙蒙的天空中飄舞著小蟲般大小的雪花。我們把記錄資料和雜七雜八的東西分開整理放上馬車,慢慢地走下山。

我煎午羅苦藥的那天,尤昂之所以會提早回來,是因為他正在做的對比實驗有了顯著的成果,他想把這個好消息早點兒告訴我,於是就騎馬上了山。

我們發現的那種樹皮確實有治療肝髒的藥效,不僅如此,對消滅肝絲蟲之類的寄生蟲也有強大的威力。一般將寄生蟲殺死在體內的藥,留在肝髒裏的蟲的屍骸反而會使肝髒的狀態惡化,而實驗的結果表明,新發現的這種藥不會傷肝。為什麼會這樣呢?這種藥對髒器裏的寄生蟲有什麼樣的影響?這些目前都還不清楚。要想確定藥效和副作用,必須經過長時間的驗證。

尤昂把一遝厚厚的記錄實驗結果的紙交給我:

“把帕米鼠和器具送到塔木尤安。”

我看著尤昂沒有吭聲。

尤昂露出一絲苦笑,說:“我已經沒有時間來反複驗證,為人類做出新藥了。”

我點點頭,鄭重地接過那遝用油紙包好的紙,放入包中,然後背在肩上。跨上吐著白氣、搖晃著腦袋的馬,我身後傳來尤昂拉上小屋門的聲音,接著他插上粗大的門閂,鎖上了門。

我聽著聲響背上紙卷,我們倆一起創造出來的東西隻有這一樣了。

漫天飛雪,吸入的空氣冰冷刺骨。

我咬緊牙關,拚命壓住噴湧而出的淚水,努力做出不動聲色的表情,駕馬起步,我感覺到跟在後麵的尤昂落在我背上的關切目光,而我隻是默默催馬前行。

這裏發生的一切都應該留在這裏。

我們之間的事都封存在那間小屋,下了山我們又要恢複校友的關係了。

山路上冰冷的寒風席卷著小雪粒漫天飛舞,下山時我們沒有說一句話。到霍庫裏教導師的家收拾好行李之後,也沒有說再見就分別了,好像一開始就這麼決定了——安靜地分手。

回到塔木尤安,羅姆教導師滿臉關切地迎接我:

“沒事了吧,臉色看起來還不是很好。”

我深深鞠了個躬,找了個借口說道:“非常抱歉,讓您擔心了。前天有點兒感冒,可能氣色不太好,已經不要緊了。”

接著,又把和尤昂商量好的、我想繼續驗證的實驗和羅姆教導師做了說明,羅姆教導師聽完兩眼放光,點頭應允了,說:“啊,尤昂給我寫信做了詳細介紹。真了不起。要慎重地驗證是不是發現了新藥的線索,我也會協助你的。”

我仍舊低著頭,由衷地感謝教導師。

“半個月前我聽到傳聞,說是在今年的新年慶祝宴會上,尤昂會覲見真王陛下。”教導師微笑著說,“他年紀輕輕真是幸運,一帆風順就是用在他這種人身上的。有這樣的東風相助,他的成就肯定在他父親之上。”

我隻是點頭,教導師的話在我心中激起了巨大的波瀾。

能在新年宴會上覲見真王陛下,說明已經決定把尤昂分配到王宮禦醫院了。尤昂那位同是給上等貴族診療的醫生父親未能得到的職位,他卻得到了。

他沒有對我說過這件事,可能是希麗的父親暗中出力,因此他才沒有對我提起。

我這時才知道,在下山之前我們就已經走上不同的兩條路了。對此他都知道,隻是沒有告訴我而已。

我辭別教導師回到宿舍。宿舍沒有點燈,我呆呆地坐在椅子上。屋外的路燈將樹的影子投射在牆壁上,影子在影影綽綽地晃動。我盯著這片黑影,腦海裏又浮現出其他事情。

教導師剛才說是半個月前的傳聞——也就是說,尤昂在說如果有孩子了就生下來的時候,就已經知道他將成為王宮的禦醫了。

真是不可思議。

人人都欽羨不已的幸運,在他眼裏卻不值一提。

我撇撇嘴苦笑了一下。

雖然和他不會再有親密接觸,但是我對他的熾熱愛戀絲毫沒有降溫。必須盡早忘記憂傷,事到如今已經無法挽回,無路可退了。必須盡早斷了念想,自己的人生還要繼續……

我咬緊牙關,強忍著不讓眼淚流下來。一切都清楚了,他做了想做的事。我絕對不會為這個結果傷心流淚,尋死覓活。

*

敲門聲響起,我從追憶中回過神來。

“教導師長,我可以進來嗎?”是見習教導師馬基姆的聲音。

“請進。”

馬基姆帶著一副僵硬的表情走了進來。

“怎麼啦?”

“西農的樣子有些古怪。會不會特滋水的調配比例有問題?”

我急忙站起身,和他一起走出房間。知了的叫聲像暴雨般喧囂,我們快步穿過樹林跑進王獸屋舍。忽然,我一陣頭暈目眩,我輕輕地扶著牆壁支撐身體,慢慢睜開眼,西農巨大的身軀仍舊在眼前搖晃。

“您不要緊吧?”馬基姆擔心地小聲問道。

“不要緊。隻是有點兒頭暈,一會兒就好。”我深深吸了口氣,靜靜地調整呼吸,周圍的事物變得清晰起來。空氣中飄著一股嘔吐物的腥臭,還混雜著一絲銅臭味。

“是在你通知我之前吐的?”我轉過頭問馬基姆。

他鐵青著臉搖搖頭,說:“不是,隻是喉嚨響,沒有吐。”

要檢查嘔吐物。但西農沒有出去,用無音笛僵化它的話,對它身體損傷會很大。

“去拿麥薩利安眠藥和水來。”

馬基姆立刻轉身跑向儲物間。西農時常發抖,但眼睛裏什麼表情都沒有,沒有痛苦,沒有恐懼,如一潭死水。但是,我能覺察到老王獸正在忍受著劇烈痛苦的折磨。

“再堅持一會兒,馬上幫你鎮痛。”我輕聲說道。

王獸是不會請求幫助的,它不會把痛苦表露出來。若是不注意它們隱藏的痛苦,那些看起來很健康的王獸,可能第二天早上就變成了一具冰冷的屍骸。我一直在思考它們的事,確實,不留意的話,很難分辨它們的叫聲和呻吟聲。想到這些,喬恩的容顏忽然浮現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