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普通百姓卻像我一樣對新生事物充滿強烈的好奇心。記得我得到那兩樣寶貝不久,父親有一天告訴我說,山下的一個村子裏有家人在辦喪事,讓我跟隨我的喇嘛老師去幫人念經超度亡靈。這是父親在曆練我的膽識,先見死屍,後看天葬,還要陪死屍同眠。這次本來該白天去的,可是我找各種借口拖到晚上才出門,目的隻有一個:要讓人家見識見識我的手電筒,我要試試照著手電筒夜行的感覺。
沒有想到的是,一個孩子的好奇心攪亂了人家的喪事。當手電筒的光芒在喪主的火塘前劃過時,服喪的人們不再悲慟哭泣。手電筒的光芒射到人身上時,竟然會有人像躲射過來的箭一樣,驚乍乍地四處避讓。人們從驚慌到驚訝,從驚訝到欣喜,眼淚雖然還掛在臉上,卻滿臉莫名的興奮。死屍靜靜地躺在那兒,身旁的酥油燈一閃一閃。這嚴肅、莊重的亡靈超度,變成嬉笑、騷動的遊戲,罪過,罪過,是我的罪過。我的得意,使我忘記了教規教法,忘記了喪事場合和在一旁的老師,盡管在一旁的老喇嘛吹胡子、瞪眼睛,是多麼的不高興,盡管超度亡靈的經文被我念得七零八碎,不成章法。可我感覺得出那個晚上,人們對我的崇拜除了我是一個小喇嘛外,更多的是對那支手電筒的敬畏。
人們麵對任何新生事物,總是從好奇心和敬畏心開始的。拒絕它其實就是在拒絕這個不斷前進的時代,拒絕自己求知的心靈。當中國人民解放軍來到西藏時,他們不僅帶來了更多的新奇東西,還帶來了農奴翻身解放、社會進步發展的全新觀念。年少的我更向往一種新的生活方式,向往到山外的世界去開闊自己的視野。當一個和藹可親的解放軍營長問我願不願意到外地去念書,在那裏可以學到許多新的知識時,我幾乎沒有多加考慮,甚至沒有告訴我的父母,就和一批翻身農奴子弟一起,跟隨解放軍去了外地。後來我才知道由於我私自離家出走,我的母親在怒江邊徘徊輾轉了三天三夜,急得險些跳了怒江。
當年走出雪域高原的那一步,雖然令我終生都感到愧對自己的父母,但是我沒有後悔,更沒有遺忘我在西藏度過的童年歲月。2004年的夏季我母親已經86歲,雙目失明多年,老弱的病體一年多臥床不起。我從昆明趕回老家,到家的那天我母親奇跡般地從床上起來,穿上新衣,洗了臉有人扶著去到門口等候我的到來。我在家待了五天,我們母子促膝談心,我介紹的雲南情況有好多她不明白,但她頻頻點頭,談笑風生。我說:“當初去外地沒有告訴你,對不起呀。”她說:“當初把你給攔住了,媽今天真對不起你呀。”我離開母親,回到昆明才20天,我母親沒有病痛,十分安詳地走了。而且,怎麼處理後事都作了詳盡的交代她最後想的也隻有這一件。我們兄妹三人,一切按母親的心願了事。她會在彼岸世界裏如願地過著夢勾般的生活……在藏地古老驛道上行走的馬幫們的身影,已經走進了曆史,那些仿佛是人間最動聽的音樂的馬幫鈴聲,也早已塵封在記憶的深海裏,但童年的那麵鏡子始終令我沒齒難忘。初到外地的那幾年,我最喜歡買的東西就是鏡子,方的圓的弧形的心形的大的小的,隻要看見不同款式、形狀的鏡子,我都要買,像一個鏡子收藏家,雖然它在我的心裏已經不再神秘。二十世紀六七十年代時,社會還很單純儉樸,有朋友結婚,人家送枕頭、被麵、臉盆什麼的,我則不管新人喜歡不喜歡、合適不合適,一律送鏡子,我希望他們在鏡子中看到自己結婚後的樣子。七十年代初我到上海上大學,到後第二天就興衝衝地乘公共汽車跑去看哈哈鏡。我早就從書中得知那時全中國隻有曾經是十裏洋場的大上海才有一種叫哈哈鏡的東西。我在哈哈鏡中看到了變形的自己,忽高忽矮,忽胖忽瘦,忽醜忽俊。我在那裏流連忘返了半天,我不知道要是我童年時就看到哈哈鏡會是什麼樣子,會受到多大的震撼;我也不知道如果我的喇嘛老師看到哈哈鏡中變形了的自己時,會不會嚇得魂飛魄散,並將之解釋為魔鬼的陰謀?那一天,我對鏡子又有了全新的認識一人在鏡中,是可以被改變的,正如人在生活中被改變一樣。
隨著年歲的增長,我開始慢慢領悟人生。古人說:“以銅為鏡,可以正衣冠;以史為鏡,可以知興替。”看曆史,我們知道如何治理國家,看別人,我們知道自己如何做人。但如果我們要看自己呢,一麵心靈的鏡子就必不可少,現實的鏡子也不可或缺。如果說鏡中的花是虛擬的花,鏡中的緣分是虛幻的緣分,那麼鏡中的人,則是真實的自己。你瞪大眼睛盯住他看,慢慢地你就能看出許多奧妙來。這個人怎麼如此驕傲;或者,他怎麼這樣卑微萎靡?嗨,謙遜點吧,你這自負的家夥。嗨,振作起來啊,你這沒出息的人。當我們麵對鏡子裏的自身時,其實就是在麵對自己的靈魂。
當然,生活中有許多事物都可以成為我們的鏡子。從別人的剛強裏,我們看到人的勇氣;從英雄的犧牲裏,我們看到高尚的奉獻;從小人的虛偽裏,我們看到世事的複雜。而作為一個藏人,我們的民族對鏡子於人生的觀照也有很深刻的認識。一個藏傳佛教的喇嘛上師說:“死亡是一麵鏡子。”因為最智慧的喇嘛上師能夠了生死如觀手掌上的紋路,他們身上所具備的佛性平常被身體所隱藏,被他們的謙遜所遮蔽,他們隻有在死亡麵前才會表現出非凡的佛性。當一個高僧大德麵對死亡時,他所體現出來的就不是一種肉體的病痛或衰老的痛苦,而是一種莊嚴,而是一種神聖,他甚至可以在禪坐中平靜地和死神握手。因此喇嘛上師們認為:“死亡是真理呈現的時刻,是麵對麵正視自己的時刻。”一個走向死亡的人,心中有一麵鏡子映照著他的心靈,他站在這鏡子前揮手與世界告別,與自己告別一你是保持一種無畏的勇氣呢,還是淪為膽怯的儒夫?不是別人在看著你如何麵對生死,而是你自己在死亡麵前如何保持一個人最後的尊嚴。這就是在死亡之鏡前的真理。
童年時代的鏡子,讓我的回憶充滿溫暖;心中有一麵鏡子,讓我努力去做一個正直善良的人。盡管世界上的鏡子無以計數,盡管生活中有形的無形的鏡子隨時都在映照著我們的相貌和心靈,盡管鏡中的伊人在一天天地老去——有誰可以在鏡子裏發現自己越活越年輕的呢?但隻要獨自站在鏡子麵前,心不慌,不愧,不急,不躁;充實,平靜,自信,剛毅,就應該是這個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至今我還記得“小升初”的作文題目是關於向草原英雄小姐妹龍梅和玉榮學習的問答,我回答得很好,這要歸功於我和龍梅、玉榮小姐妹生活在同一個環境、同一片藍天下,對冬季的寒冷與風雪的體會刻骨銘心。
——高洪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