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竟然還有這樣的東西,以後無論我跑到哪裏,他是不是也會緊緊跟隨我?無論我幹什麼,他是不是都照得見?我心裏想的事情,他是不是也跟我想的一樣?要是我幹了什麼壞事,比如把案桌上的香幾下就吹盡了啊,將吃不完的牛肉偷偷拿去喂狗啊,在老師的背後做鬼臉啊等等這些大人不允許的事情,他會不會去告發我?
慢慢地我終於發現,鏡子裏的那個家夥是我最最親密的人。我有多好,他就有多好,我有多壞,他也會有多壞。我做什麼,他就做什麼;我打什麼壞主意,他不會去告訴大人,因為他受我指派。我就像他的小老爺,他就是我的小仆人。
從今以後,你是我的好朋友,沒有比你更知道我的人啦。我對鏡子裏的那個家夥說。
鏡子讓一個孩子發現了自己的好夥伴,就像發現了一個新世界。我在家裏狹窄的屋子間跑來跑去,用鏡子去照各式各樣的事物,神龕前的穌油燈,佛堂上供奉的護法神,馬廄裏的馬,院子裏忙忙碌碌的人群,鏡子裏不斷變幻出不同的景觀,像一個個神話傳說在我的手上演繹。我還發現一件更令人激動的事情,當我把鏡子麵對陽光時,一束強烈的光便反射出來,我照向哪裏,那束光就打到哪裏。這時我看見父親正坐在屋簷下的椅子上,他有一臉漂亮而濃密的胡須,這一直是兒時的我沒有弄明白的一個謎,為什麼我沒有而父親卻有那麼多胡子呢?他的下巴處一定有什麼我們看不見的秘密吧?於是我將鏡子反射的光束射向父親。可是我打出的光束偏高了一點,一下射到父親的眼睛處。隻聽得父親慘叫一聲:“啊呀!我的眼睛看不見啦!”
家裏的人頓時像炸了群的馬,“蒼吧”的眼睛怎麼看不見了!人們驚慌失措,大呼小叫。我知道闖了大禍,呆呆地站在一邊,我看看鏡子裏的那個人,他也和我一樣嚇得目瞪口呆。喇嘛老師和門巴都被召來為父親治眼睛,一大群人圍著父親忙碌,母親急得眼淚都下來了。好在沒隔多久,父親就恢複了視力,大家一場虛驚。喇嘛老師說,剛才是鏡子把父親的魂照走了,眼睛才會看不見東西。父親說,現在還有一團光影在眼前晃動,我閉上眼睛時,它跑得很快。喇嘛老師為父親急速地念了一段經文,然後告訴父親,不用擔心了,那是魔鬼逃跑的身影,它們已被我的經文趕走了。這位禿頂,圓胖,整天手不離佛珠,嘴裏不停地誦經,麵部從不帶一絲笑容的老喇嘛也是我家的智多星,任何人有什麼大小難題都向他請教,他滔滔不絕地給你解釋半天。“為什麼螞蟻啃著比它大幾倍的食物還跑得這麼快”這類的問題,他居然解釋出“螞蟻的力量比大象大。大象背不動地球,螞蟻能背著地球走”。對了吧,又一個螞蟻鑽進地裏,它又開始背起地球,對了吧,地球轉起來了,太陽向西移動了。
我的喇嘛老師顯然不會像我一樣對一麵鏡子有那樣多的好奇心,也許他認為這是魔鬼的東西呢。不過,從此以後,父親向我下了道嚴格的命令:不準用鏡子去照別人的臉。
盡管我闖了一個不大不小的禍,可是我的興奮和激動還沒有完。吃完晚飯,已是儀幕降臨。從吃飯處回到我的臥室,要穿過一個大院,長長的走廊。過去我們走夜路時用油燈來照明,或者借助天上明亮的月光。那時西藏的夜晚是最深沉漫長的,我聽說隻有我們比如縣的宗本家裏才有一盞煤氣燈,那已經是現代得不得了的東西了。你就想想吧,一支手電筒的光芒劃破沉寂了數千年的黑暗,是一件多麼激動人心的事情。況且,它還握在一個孩子的手裏。
那束在無垠的黑暗中閃閃滅滅、晃來晃去的光柱就像一個充滿好奇心的孩子遊蕩在夜空下的靈魂。黑暗中的事物可以被看見,無異於一個未知的世界被開啟了一扇神秘莫測的窗戶。那個晚上我一夜沒睡,我相信家裏的人也被我攪得難以入眠。因為我用手電筒去照那些看家護院的狗,它們在黑夜裏也從未見識過如此明亮耀眼的光束,驚慌得大呼小叫,吠聲一片,似乎想把射來的光柱一口啃掉。其實我的驚訝也和它們一樣——我可以在黑暗中看見我想看的任何東西!這些狗跟白天相比怎麼有些不一樣呢?它們看上去不像家犬而像森林中的狼,麵色淒惶、眼珠發綠、耳朵豎起、獠牙暴露、行動鬼祟。樹上那些露宿的野雞才更有意思,當手電光照射過去時,這些家夥竟然一動不動,縮著脖子瑟瑟發抖,就像被一支光的利箭射中了一樣。我手持電筒在宅院裏躥上躥下,再也不用擔心哪裏有門檻、哪裏有坑窪。以往對黑暗的恐懼已被手電筒的光芒驅趕得無影無蹤,我感覺自己就是駕馭黑暗的勇士,在過去從不敢涉足的地方如入無人之境。那從我手中飛出去的光束就像一把鋒利的寶刀,將強大而深沉的黑暗一劈兩半。黑暗中的魔鬼在哪裏?大人們說的每到夜晚就四處遊蕩的陰魂又在哪裏?我要用手中的電筒把它們都照出來,讓它們在手電光下原形畢露,哪怕為此鬧得雞犬不寧。刺激和興奮讓我闖進了家中的佛堂,我想看看平常供奉的護法神們夜晚都在幹些什麼,是在和魔鬼打仗呢還是和我們人一樣在睡覺。可是當我把手電光照到護法神的臉上時,我卻被嚇得一屁股坐在地上,差點用手梧住了自己的眼睛。
白天裏熟悉萬分的護法神怎麼會變得如此猙獰恐怖?他們在濃重的黑暗包圍下,隻露出一張齜牙咧嘴的臉,用憤怒的眼睛瞪著我,大張的嘴仿佛要將我一口吞下。那種恐懼不要說一個孩子,就是一個大人,大約也會毛骨悚然。在神聖的佛堂前,在各路護法神不怒自威的震懾下,我抱著手電筒落荒而逃。
那是我的第一個不眠之夜。許多年後我都還記得這個激動人心的夜晚,以及心靈深處所受到的巨大震撼。那時,應該說我是一名佛教徒,因為跟著一位喇嘛老師習誦經文,盡管我對喇嘛老師所教授的那些佛教經文一知半解,但神鬼世界的故事和傳說卻令我印象深刻。我削發了,我披著袈裟,可我的童心純潔得像一座水晶塔,潔白、純真。因為純真,我也是無神的,我敢把供佛的神水一口喝幹,我敢把點燃的藏香穿破神鼓的麵。第二天喇嘛們集中誦經時,所有的鼓一個都打不響,發出嘶啞的聲音。驚得他們又是求神、又是補鼓。一麵鏡子和一支手電筒向我展示了與喇嘛經師所描述的世界全然不同的景觀,這種新奇的令人評然心動的景觀不是讓人如夢初醒,而是仿佛置身夢幻般的世界。哪顆童心沒有夢,哪個孩子不夢遊?在枯燥乏味的經書和魔幻般的鏡子與手電筒之間,任何一個孩子都會做出符合自己天性的選擇。鏡子和手電筒,成了一顆不安分的童心通往山外世界的方向和路標。
客觀地講,西藏人並不保守,也不排外,更具備博大的包容心。這與雪域高原獨特的地理環境和宗教文化習俗有關。當一個喇嘛上師對山外世界他所不認知的新生事物心存狐疑時,他必然要用自己掌握的那一套理論試圖去詮釋。他們總是用該事物有沒有靈魂,是不是有魔鬼在作祟來做出自己的評判。後來我曾經在史料上看見,當年英國駐西藏辦事處的官員查爾斯?貝爾送給一位高僧大德一台留聲機,他不明白為什麼會有歌聲從留聲機裏傳出來,圍著那架留聲機轉了幾圈後才說:“這個沒有靈魂的東西,你最好還是把它拿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