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的夢(1 / 3)

丹增

我的家鄉位於西藏那曲市的比如縣境內,永遠流不盡的怒江從我家旁邊的河穀裏靜靜地流淌了千萬年。河穀上方是一片茂密的森林,森林叢中藏式樓房錯落有致,仿佛一座與世隔絕的修行廟宇,那兒就是我兒時的家。我父親是一個虔誠的佛教徒。我出生時,父親請了20個高僧大德為我念經祈誦吉祥,一念就是3個月。且不說是否靈驗,望子成龍的心願卻是不分民族的,表達的形式也千奇百怪。喇嘛們念經要做大量的供奉,用糌粑和酥油相拌做成的“朵瑪”供奉給諸佛菩薩之前,人也可以食用,這種供果在西藏風幹物燥的環境裏可以保存很久。到我四歲多時,家裏的早茶還是我出生時做的“朵瑪”,是用酥油茶泡爛幹的糌粑砣砣。

記得在那年的深秋時節,怒江開始逐漸消痩,也碧綠亮麗起來。河穀上方的森林換上了金黃色的衣裝,像一個雍容華貴的貴婦人把華麗的衣袍順手拋在巨大的山岡上,無數紅色的野山果寂寞地點綴其間,仿佛一顆顆等待遠行人的心。人們都知道,當山上的野山果都熟透變紅時,外出的馬幫就該回來了。

從拉薩回來的馬幫鈴聲穿越河穀兩岸金色的森林,穿過了人們寂寞等待的心,讓長久的期盼像太陽突破雲層,把吉祥的喜訊帶給家鄉翹首盼望的人們。這些戴著皮帽、背著土槍走南闖北的好漢們出去將近半年了,他們克服了一路上的災難,讓自己的腳底蹚過一座又一座雪山,馱出去家鄉的羊毛、羊絨、山貨、藥材,千裏迢迢地從拉薩運回來鍍金的佛像、閃光的銀器、豔麗的綢布、日用的百貨以及人們聞所未聞、見所未見的各式舶來品——它們是一些在藏語詞彙裏也叫不出稱謂的西洋玩意兒,派不上多少大用場,卻是頭人、貴族們標榜時尚、追逐虛榮的某種標誌。那種感覺有些像中國改革開放之初,不諳世事的年輕人戴一副不撕掉商標的蛤蟆鏡。雖然那時西藏的大門依然向外界緊緊關閉,世界認為它地處高原,遙遠神秘,但那些堅忍而頑強的馬幫們,像穿越門縫的風,時不時給人們帶來家鄉以外的清新空氣。

就像一個盛大的節日拉開了序幕,家鄉的人們已經把目光拉得跟馬幫們去拉薩的道路一樣長,已經在心中積蓄了足夠多的等待和夢想。康巴漢子們刀鞘上的裝飾要閃耀如夜空中的星星,姑娘們身上的穿戴和佩飾要絢爛似淩空飛跨的彩虹,以及為神龕前的諸佛菩薩添上新的供奉,農事和日常生活所需的新奇日用品,全都寄托在馬幫們的馱架上。但是馬幫的鈴聲也給家鄉的人們帶來一陣小小的驚慌,出遠門的人回來了,家裏還沒有打掃衛生哩。

在過去西藏的貴胄人家,相當注重禮節。有客人自遠方來,主人要穿盛裝,家中上上下下都要打掃衛生,打茶備酒,烹牛宰羊。如是特別重要的客人,如活佛或官員,還要派人到路口煨桑。那時由於地僻人稀,道路險峻,人們交往多有不便。去別人家做客和家裏來了客人,都是一件大事。一般來講,重要登門拜訪者要先送去書信,既是通報,也順帶問候主人。這種書信現在已經見不著了,藏語裏叫“沙布紮”。它是一個做工考究的長方形木盒,上麵有蓋,下盒底層塗上酥油,然後撒上一層木頭燃燒後的白色細灰,用竹筆在上麵寫上字,向主人通報將要去貴府拜訪的事宜,然後蓋上封蓋,交與人事先送去。主人家收到“沙布紮”後,將盒底的木灰抹去,再撒上一層新灰,便又可給客人回信了。這是由於那時藏地缺少紙張而時興的一種特殊書寫工具,既保密,也莊重。現在想來,“沙布紮”是西藏往昔生活習俗的絕佳見證,是原始書信往來的絕妙之技,今日再用也絕非落後與遜色。

馬幫雖然不是什麼重要客人,但絕對是對寂寞清靜的日常生活的一種衝擊。由於我家四周樹林茂密,視線受阻,聲音也傳得不遠,當聽到馬幫的鈴聲時,客人差不多已經快到家門口了。年輕人不需要吩咐,早就樓上樓下地忙得腳底翻飛,清掃客堂,燒水打茶,騰空馬廄,準備草料。他們都是些聰明伶俐的家夥,知道最需要他們幹什麼。父親麵含微笑,似乎全家人中就他早已知道一個謎底將要解開。家中的女孩們顯得更為激動一些,她們聚在一起,嘰吼喳喳、麵色紅潤,誰知道這次她們又能得到些什麼樣的奢侈品呢?

記得那時家裏擺著一些來自印度的糖果、拉薩的佛像、山南的氆氌、林芝的杯碗。我父親就有一架英國產的望遠鏡,像一個煙筒,外麵紫色的漆已經脫落,露出銅殼的黃斑。一隊馬幫,不僅給人們帶來生活的方便和實惠,更帶來了欣喜和歡樂,甚至心靈深處的震撼。父親的那架望遠鏡曾經讓一個老喇嘛百思不得其解,他不明白在望遠鏡裏怒江對岸峭壁上的花兒為什麼會近在眼前?當時他一手舉著望遠鏡,另一隻手向開放在河穀對岸的花兒伸出手去,就像要去撫摸一下它們,以證實這些花兒是否真實存在。當他放下望遠鏡時,這個熟讀經書的高僧鄭重其事地對我父親說:“洋人這個隱藏著神通的東西沒有經過心的修持,不能給我們帶來精微、清明的正見。它不是洋人的法術,就是魔鬼迷惑我們的心的陰謀。”

那一年我大約五歲,懵懵懂懂地跟在大人後麵莫名地興奮。那時我已經削發剃度、學經誦佛,父親專門請來一個老師到家裏指導我學習經文。我的老師是一個不苟言笑的嚴厲老僧,在我童年的印象中,他可比父親令我敬畏多啦。我小時候沒有挨過父親的打,卻挨過老師不少板子。那時的我也夠頑皮的,父親在我背誦經書時,案桌上常常要插一支藏香,規定香燃盡了才可以出去玩。可我總是在老師不留神時,悄悄用嘴去吹那支香,三下五除二地就把香吹完了。當然,我的這些小聰明總會被老師發現,挨打就是必然的了。最厲害的一次挨打是他用一串佛珠扇我的臉,扇之前還讓我把腮幫鼓起來,以讓他扇得實在。那一次牙齒和硬木佛珠夾著薄薄的臉麵,竟然將我的臉皮都打穿了。

馬幫們踏著一地的陽光終於進到寬大的庭院,院壩裏霎時成為一個小小的超市,琳琅滿目的各式商品擺滿一地,人們都得到了自己的禮物,當然也包括我。父親把我拉到一邊,塞到我手上兩件東西:一麵藏在盒子裏的鏡子和一支手電筒。那個盒子做工非常考究,四周鑲有黃銅,打開盒子,裏麵是鏡子,盒子底層裝有堿粉,是洗手洗臉時用的。也許,那就是現在的女士們用的化妝盒的前身。

父親說:“你是一名穿袈裟的小喇嘛,這個鏡子可以讓你隨時注意自己的衣著。”

那個手電筒,父親倒沒有做更多的交代,他告訴我說它叫“比西林”,也許父親把它僅看成是一個孩子的玩具吧。“比西林”不是一個藏語詞彙,是一個跟隨馬幫的腳步引進來的外來詞。在當時明媚的陽光下,“比西林”還沒有顯示出它無窮的魔力,而那個鏡子,卻一下把我帶到了一個全新的世界。

我第一次看見了自己的臉!鏡子裏那個滿臉稚氣、麵色通紅的家夥就是我嗎?我被他嚇了一大跳,差點把手中的鏡子扔了。但是又忍不住要繼續看他,這一看,足有一個小時!

我怎麼會跑到鏡子裏去了?這是我百思不得其解的問題,鏡子裏的是我兄弟,還是我陽光下的影子?我瞪大眼睛看鏡子裏的那個家夥,他的眼睛也瞪得和我一樣大;我向他做鬼臉,他的鬼臉和我一樣壞;我笑,他笑得跟我一模一樣;我做出哭的樣子,他也仿佛和我一樣傷心;我在鏡子麵前背經文,他也跟著我一起背,連嘴都動得和我一樣。我問:“你會說話嗎?”他也問我,“你會說話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