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湄猛然彎腰撿起了劍,用力劈下蕭正則的頭顱,扯下外衣一裹,疾步衝了出去,北風卷著碎雪吹入眼裏,那些血絲似與風雪相融,化成淡紅的淚水奪眶而出,很快在臉上結了冰,她不敢回頭,消失在破敗的院牆之外。
清虛觀內,隻剩下了昭衍一個人。
他將蕭正則的屍身扶正,轉頭看向目睹一切的神像。
昭衍沒有應下蕭正則的提議,自也不能跟尹湄一起走。
江煙蘿生性謹慎,在吃過幾次虧後愈發多疑,事情到了這一步,她生怕蕭正則不思,也怕昭衍再耍花樣,因此在離開前留了眼線藏身側近,隻等此戰結果。
從巳時算起,江煙蘿隻給了昭衍三個時辰,再過不久便有人過來查看,等對方見到了蕭正則的屍體,確認無誤才會放出信號,而這隻是第一道訊號,葫蘆山外三裏一點,直至護城河畔,待江煙蘿親眼見到彩煙,即知大事已成。
凡事有得必有失,任何人都得為自己的選擇承擔相應代價,這沒什麼可怨憎的,昭衍隻覺得有些遺憾——今天是臘月三十,除夕過後就是新年,他連一口團圓飯都吃不上,很快要餓著肚子上路了。
他從小就有些貪嘴,也不知是在繈褓裏少了奶水喝還是怎樣,杜三娘罵他是餓死鬼投胎變的,但她嫌這嫌那地養育了他十三年,從沒餓著他。
“好冷啊……”昭衍喃喃道,“我想吃包子了。”
要是再有一碗藿香燉魚湯,下輩子當牛做馬都認了,但在這座麵目全非的小道觀裏,他什麼也沒有。
昭衍蜷縮在神像下,他越來越冷,腦子愈發昏沉,身上的傷反而漸漸不疼了,心頭那隻蠱蟲也前所未有的安分了下來,這小小一方天地好似在一瞬間被神鬼之手從人間剝離了出來,變得格外寒冷和安靜,隻剩下風雪聲。
方詠雩和江煙蘿原本都有一身白衣勝雪,可他們殺了太多人,在滿地血汙裏打過一場,都已經髒得不能看了,直至這一場大雪落下,霜華滿身,恍惚間又潔淨如初。
“追悔莫及?”方詠雩握緊鞭梢,“我今天不殺你,才會追悔莫及。”
灰白天幕上已不見了彩煙痕跡,江煙蘿的手微微揪緊了胸前衣襟,旋即挑開領口,露出如玉的肩頭和一片雪膚,方詠雩下意識地想別開臉,眼角餘光卻瞥到了一抹猩紅,那是盤踞在江煙蘿心口處的血紋,鮮豔灼目,縱橫交織如蜘蛛,令他立即想到了當日在昭衍胸膛上看見的網狀血紋。
蜘蛛結網,子母連心。
江煙蘿攏了攏衣衫,微微抬起頭來:“你要是殺了我,就是連他一塊兒殺了。”
壓下心中煩躁,方詠雩反問道:“那又如何?他死了我才能活,這話我也不是第一次跟你說了。”
“是,我記得著呢。”江煙蘿抿唇笑道,“可你真能下得了手嗎?”
不等方詠雩發力收緊玄蛇鞭,她又道:“有一件事,昭衍騙你至今,你難道不想知道?”
方詠雩的直覺向來很準,從這一句話裏不難聽出江煙蘿心懷惡意,卻又感到她所言非虛,手裏繃緊的鞭子微微一鬆,道:“說!”
“你以為自己憑什麼活到現在?”江煙蘿麵露譏諷,“周絳雲當初圖謀陽冊,執念已成魔障,之所以留了你一年,是他需要你作為鼎爐輔助練功……可這有一前提,便是你當時武功盡廢,再也練不得陽冊。”
“這與昭衍有什麼關係?”
“你借龜靈散從周絳雲手下撿回一條命,忘了是誰把你喚醒的?昭衍那時已有八重陽勁在身,他完全可以治好你的經脈暗傷,卻沒有這樣做,甚至……趁機打散了你的功力。”
言至於此,江煙蘿不待方詠雩說話,繼續道:“因為他知道方家很快要遭受滅頂之災,要想讓你活下去,隻有做練功鼎爐受周絳雲庇護這條死中求活的路,可這辦法有一破綻,便是周絳雲那會兒與我合作密切,他性子也多疑,為此事問過我好幾回,但凡我有一次戳穿了這個謊言,你都活不到現在。”
方詠雩一驚之後,冷笑道:“你有這麼好心?”
“從頭至尾,你對我而言都無關緊要,我之所以幫忙圓謊,不過有人為此與我做了筆好交易,履行承諾罷了。”江煙蘿語氣森然,“他騙你不能重修陽勁,我以為是要等你煉成九重陰勁再奪取功力,卻沒想到……”
早在昭衍被她種下連心子蠱的那一日,就已經算到今天了。
江煙蘿利用舊怨成功離間了方懷遠和昭衍,將他綁上自己的船,再憑子母連心蠱壓製昭衍,指使他為自己掃除障礙爭權奪利,雖知他有異心,但子蠱永遠受母蠱影響,昭衍就算有天大的本事,他的命也在她一念之間。
可這就像是一盤鬥獸棋,江煙蘿吃定昭衍,昭衍反過來操控方詠雩吃了她。
“一條命,九重截天陽勁……昭衍確實沒什麼純粹好心,可你欠他的,自己能算得清麼?”江煙蘿指向自己,“一命抵一命,你今日放我一馬,我也放過昭衍,再下令收兵撤關,讓你師兄他們有條活路,這買賣不虧吧。”
江煙蘿實在很會蠱惑人心,先利用消解方詠雩的殺念,再點明現在的局勢,他就算想跟她拚個魚死網破,也得為展煜和謝安歌等人考慮一番。
蕭正則的死訊一時半會兒不會傳開,至於昭衍的死活……江煙蘿用力掐了下掌心,想道:“等他知道,已經太晚了。”
那一刻心跳驟停帶來的感覺,就像白雪落了地,冷卻無聲,旋即無蹤。
江煙蘿深知言多必有失的道理,她垂下頭不再說話,等著方詠雩做出抉擇,而在他肉眼看不到的地方,養在體內的雪蠶蠱蠢蠢欲動。
過了很久,又仿佛隻是一瞬間,纏在她脖頸上的玄蛇鞭“嗖”地收了回去,留下一道可怖的青紫勒痕。
方詠雩從牙縫裏擠出了一個字來:“滾!”
江煙蘿盈盈一笑:“表哥,你身上有些地方果然是從未變過。”
正如昭衍所說,他不僅沒變,還指望別人也沒長進。
話音未落,江煙蘿倏忽揚手,數道白絲從她袖裏暴射而出,直撲方詠雩身上多處要害,方詠雩也提防著她使詐,玄蛇鞭疾揮將所有白絲纏成一股,陽勁立時透出,這股絲線驟然起了火,隨著長鞭抖擻而出,火蛇張開巨口咬向江煙蘿,她就地翻滾避開火浪,玄蛇鞭左圈右纏,一把絞住她的腰將人拽至身前,方詠雩一掌劈中她後背,不想觸手極寒,更有無數細小活物鑽出衣衫爬到他手上,那是江煙蘿運功從體內逼出來的雪蠶蠱成蟲,每一隻都陰毒無比,方詠雩猝然遭到暗算,整隻手掌都變成了雪青色,鞭子疾抖一拋,把江煙蘿遠遠甩了出去。喵喵尒説
來不及多想,方詠雩催發功力抵住蠱毒,江煙蘿淩空翻滾落回地上,已是身在七八丈外,她沒趁蠱蟲糾纏方詠雩時再次出手偷襲,而是拖著傷腿向護城河掠去,很快落在了石橋上,這才回頭看了方詠雩一眼,他果然已經震碎了那些蠱蟲,卻沒有追過來。
江煙蘿嗤笑了一聲,轉身向前奔去。
左右蕭正則已死,沒了這座壓在她頭上的大山,即便方詠雩有再大威脅,他一人能敵得過數萬鐵騎嗎?
何況,江煙蘿已試探了出來,方詠雩的心腸還不夠硬,他有多少軟肋,都將變成刺在他身上的刀。
心念飛轉,身形如電,江煙蘿差點忘了自己的腿傷,猛地趔趄了一下,若非及時扶住了護欄,隻怕已經摔倒。
這條腿可真是難看,她也很久沒這麼狼狽過了。
好在過了這座橋,不遠就是絳城,隻要她渡過此劫,今日之恥必將百倍討回。
江煙蘿撐著護欄重新站起身,恰有一陣風雪吹來,她的腿又顫了顫,抬手往麵前擋了下。
飛雪之中,勁風乍起!
這一道勁風是自橋下陡然發出,風聲響起之前毫無征兆,卻在瞬間變得尖銳刺耳,寬大的衣袖應聲而裂,刀鋒隨著撲麵風雪,飛快劃過了江煙蘿的脖頸。
連番激鬥下來,江煙蘿能從方詠雩手中脫身已是僥幸,眼看城樓近在眼前,心中喜意翻湧,哪能想到在這冰寒刺骨的護城河上,竟會有人貼附於橋頭下麵,數載寒暑苦功,全身精氣神力,盡付一刀之中!
莫說是她,就連方詠雩也沒想到。
他隻是眨了一下眼,就看到橋上那抹人影倒了下去,幾片紅雪被狂風送了過來,被他伸手接住,在掌心裏化成血水。
血,誰的血?
江煙蘿……死了?
刹那間,方詠雩臉色大變,足尖用力一點地麵,縱身飛上石橋,鮮血漫過白雪,一路蜿蜒到他腳下。
江煙蘿倒在離河對岸不到一步的地方,脖頸上那道狹長傷口還在汨汨流血,將那一身白衣徹底染紅了,她的眼睛沒有閉上,唇邊還掛著些微笑意,美得像是一幅紅白色調的畫卷,可這美轉瞬即逝,隨著鮮血大量流失,被她養在體內的蠱蟲也迅速死亡,這具美麗的肉體竟然迅速潰爛,短短幾個呼吸的時間,原地隻剩下了一灘血和一堆衣裳。
親眼目睹了如此詭異恐怖的一幕,饒是出刀取她性命的方越,此時也嚇得連連後退,直到看見方詠雩來了,這才長舒一口氣,道:“你沒事就——”
他的話還沒說完,便被方詠雩厲聲打斷:“你為什麼要殺她?”
方越一怔,他久居翠雲山,見過江天養和江平潮,卻沒見過江煙蘿,忍不住低頭看了眼,遲疑著道:“她……難道不是江天養的女兒,姑射仙江煙蘿嗎?莫非我殺錯了人,還是不該殺她?”
江煙蘿不該死嗎?
方詠雩好似吞進了一口紅雪,喉間冰冷又血腥,他過了一會兒才找回自己的聲音:“你怎麼會在這裏?”
“昭衍讓我來的,說你今天會與姑射仙在此決鬥,再三叮囑我忍耐,必要一擊得手,不可縱虎歸山。”
“他是……什麼時候跟你說的?”
“就在你昏迷那天夜裏,今早天沒亮我便出發,他也上了葫蘆山——你去哪兒?”
在方越的驚呼聲中,方詠雩折身朝來路撲去,全身真氣都朝足下聚去,馮虛禦風般向著葫蘆山所在狂奔。
子母連心蠱,母蠱亡則子蠱滅,他就算能騰雲駕霧,還能快過生死一刹嗎?
簌簌飄雪瑟瑟風,吹白人間不老頭。
瑞雪兆豐年,這一片大地……可算是幹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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