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衍斜身接劍,回手疾刺蕭正則麵門,劍勢急如暴雨,奈何這千變萬化的劍招落在蕭正則眼裏,依然隻有一人一劍,他僅出了一掌,狂暴凶猛的內力就將劍雨生生震碎,大掌轉眼逼至麵前,昭衍身子一轉,驀地隨風一繞,從他手臂邊緣竄過。蕭正則已厭煩了他的滑溜,雙掌招風一引,滿天大雪化為白浪盡數朝昭衍席卷而去,昭衍幾度變換身法,都不能從白浪中脫身,蕭正則趁機欺近,右掌重重揮出,悍然劈向他的頭顱!
“噗”的一聲,劍鋒從蕭正則掌心貫入,再從手背穿出,血光飛濺,劍尖去勢未絕,直直向他心口刺去,而蕭正則竟也任由劍鋒貫穿整隻手掌,狠狠擊向昭衍麵門!
以蕭正則的功力,這一劍刺在身上他也未必會死,可這一掌若是劈實了,昭衍的下場會比周絳雲更慘,因為他整顆腦袋都會像爛西瓜一樣炸裂開來,而他已是強弩之末,身形又被雪浪所困,已經避無可避,隻能揚手出劍!
一擊定勝負,一劍決生死!
就在這電光火石之間,昭衍突然斜身向下,險險躲過迎麵一掌,劍勢隨之急變,劃過半輪猩紅殘月,從左向右朝蕭正則攔腰斬去。蕭正則早防著他轉劍偷襲,全身真氣盡數外放,長劍劈在血肉模糊的腰側,卻是絲毫未進,火星在劍鋒下迸濺出來,左手急翻鎖住劍刃,天崩地裂一般無可抵擋的內力透劍而來,昭衍渾身骨骼當即發出了“哢哢”怪響,他已經受了不輕的內傷,刺入膻中穴的那枚金針更是顫抖起來,隨時可能被這股巨力壓得破體而出。
可他竟然笑了。
腳下疾退,後背撞上蕭正則的胸膛,昭衍的左手繞過頸側死死牽製住身後之人的頭顱,右腕倏忽扭轉向上,憑借繞指柔絕技硬生生從蕭正則的掌心裏轉過劍鋒,伴隨著骨骼裂開的可怖聲音,長劍自腋下貫穿昭衍右肩,勁力一催三發,劍尖終於點中蕭正則的咽喉!
千鈞一發之際,蕭正則屈膝撞上昭衍後腰,劍尖剛在他喉前刺出血痕,其人已縱身向上掠去,不料昭衍腳下一錯,借力回身,左手倏地從扭折畸形的右掌中搶過劍柄,帶起一溜血光,“無根飄萍”全力施展,劍芒後發先至!
“鏘——”
一劍直刺,毫無花巧,金石交撞聲刺痛耳膜,但這隻有一瞬,下一刻血光再現,蕭正則悶哼一聲落回地麵,劍鋒深深沒入他的胸膛,昭衍疾步向前逼近,臉上殺意凜然,硬抗那股洶湧而來的山傾之力,體內三枚金針無聲碎成粉末,他恍若未覺,依舊強提真氣催盡餘力,當他迫至蕭正則麵前,血色長劍終於從蕭正則背心穿透出來,風中綻開大朵大朵的血花,頃刻後潑灑在地,染紅一片白雪!
“砰!”
血霧彌漫中,蕭正則一掌劈出,昭衍被震飛數丈,長劍徹底脫手,人直接撞破了殿門,跌在尹湄麵前,噴出一大口鮮血!
尹湄先前被他推倒,此時也無力站起來,她的眼裏滿是血絲和淚水,慘白發青的嘴唇不住顫抖,卻是一點聲音都發不出來。
直到,一個渾身是血的人影,拖著緩慢沉重的步伐,搖搖晃晃地出現在尹湄麵前。
她瞪大眼睛,卻很快就看不清了——昭衍用顫抖不已的左腕支撐身體,踉蹌著從地上爬了起來,將尹湄完全擋在了背後。
他咧開滿是鮮血的嘴,啞聲道:“閣主,你快死了。”
無名劍還插在蕭正則的胸膛上,從前麵看幾乎隻剩下了劍柄,即便身懷七境十四式的《寶相決》,即便通曉百家武學,即便功力高深冠絕當世……人,終究還是肉骨凡胎,無法長春不老,更不可能永生不死。
隻要拔出這柄劍,蕭正則的心髒就會立即破裂,血脈僨張,必死無疑。
可惜昭衍沒有這樣做,正如蕭正則剛才那掌突兀偏轉,沒奔著他的頭打過來。
“……這才是,無常?”蕭正則看著胸口的劍柄,沾滿鮮血的手慢了半拍才落在左腹上,“從一開始,你真正要刺的地方就是這裏,明明有好幾次機會……你在騙我之前,把自己也騙了過去。”
“越明顯的破綻,越不容易得手。”昭衍偏頭看了眼自己慘不忍睹的右臂,“要殺您,隻需一劍,也隻能有一劍。”
與謝青棠、鑒慧和明淨不同,蕭正則很早將《寶相決》修煉到了最高境界,他全身上下沒有一處能被人鑽空子的罩門,唯一的弱點是左腹那道新傷,從這裏下手固然會容易許多,但昭衍沒了截天陽勁護心保命,一旦失手就再無機會,而他是最怕輸的人,倘若沒有超過八分的把握,絕不肯孤注一擲,是以在過去的二十多個時辰裏,昭衍每一次合上眼睛,都是在腦海中推演今日這場死鬥。
蕭正則微怔,他低聲問道:“從哪一招開始對上的?”
“第一招。”昭衍又笑了一下,“一步都沒錯過。”
蕭正則定定地看了他許久,突然問道:“那封信……你給江煙蘿了嗎?”
“沒有,”昭衍道,“一個人都沒給。”
“為什麼?”蕭正則抹去嘴邊的血,“你既然看過了信,就該知道它的價值。”
昭衍凝視他一會兒,忽而大笑,笑得咳出血來:“什麼價值?區區一封信,就算鬧出滿城風雨,也跟飛星案無關,我隻要讓你死在這裏,有它無它都無所謂。”
“江煙蘿……還有平南王府的人,未必如你這般想。”
“那就等我死後,他們有本事自己去找吧。”
蕭正則終於笑了起來,他勉強提起所剩無幾的真氣護住將碎欲裂的心脈,聲音低啞地道:“你不會死的……江煙蘿奪權心切,可是……閣主的位置,我說給誰,誰才能坐。”
昭衍一愣,便聽蕭正則繼續道:“不拔劍,我還能支撐四個時辰,你將她騙過來,我替你解決了她。”
昭衍呼吸一滯,他抬頭對上蕭正則的眼睛,嘴唇張合了幾下才擠出話來:“你說什麼?”
“我是快死了,可在我死前,仍有辦法讓她一輩子都醒不過來,你隻要保證江煙蘿不死,便可活下去了。”蕭正則一字一頓地道,“聽雨閣二十二營的名冊,統管天幹地支一萬四千餘人的信物……我在臨行前將它們放在了大內密室裏,鑰匙留在旃檀堂,你拿上鑰匙去見太後娘娘,她會給你的。”
刹那間,昭衍心中湧起一股難以言喻的荒謬感,他近乎無聲地問道:“為什麼?我可是……九宮後人。”
“我曾經,也是飛星盟九宮之一。”蕭正則喃喃道,“震宮明覺,背叛飛星盟……並非,從沒後悔過。”
然而,在蕭正則說出這句話後,一隻手握住了他胸前的劍柄,沒有絲毫猶豫,猛地向外拔出,心脈本是被千絲萬縷的真氣勉強維係著,這一下摧心斷脈,零星的碎骨肉隨鮮血一同飛出,濺在昭衍身上。
蕭正則眼瞳劇震,怔怔地看向昭衍,隻聽他道:“太晚了。”
以德報德,以直報怨,恩仇冤孽,血債血償。
有些遲來的補償,活人是沒資格替死人接受的。
“黃泉路上別走太快,”昭衍握著滴血的劍,慢慢勾起嘴角,“閻羅殿上斷平生,等人到齊了才好算賬。”
蕭正則的身體晃了兩下,猛地跪倒在地,卻伸手向前抓去,昭衍以為他要垂死反撲,卻不想對方僅僅是握著他的腳踝,勁力在飛快消失,輕易就能掙脫。
“你說得對。”蕭正則氣若遊絲地道,“既然如此,就拿上那封信,再——”
說到這裏,從他心口急湧而出的鮮血漸漸慢了下來,手也抓不住任何東西,一直神光內斂的眸子飛快渙散,聲音在片刻停頓後變得微不可聞。
“帶著我的人頭,去……見我娘吧。”
最後幾個字傳入昭衍耳中,他的心像是被一隻手用力揪了下,卻見蕭正則嘴角竟有一絲微笑,隨後那顆頭顱重重垂下,再也未能抬起。
跪著的屍身正對神像,殿內燭火倏忽跳躍了一下,那一瞬間光影交替,似是神像睜大了眼,又很快閉上。
這一條至死方休的路,總算到頭了。
“嗆啷”一聲,昭衍手裏的劍落了地,濺開星星點點的血花,昭衍整個人向後跌去,順勢探出唯一能動的左手,為尹湄解開了穴道。
“小昭!”
尹湄穴道初解,顧不得肢體僵硬麻痹,伸出那雙傷痕可怖的手將他抱在懷裏,兩個人一起倒在地上,她給昭衍當了墊背,卻覺得懷裏這個人比隆冬時節的地磚還要冰冷。
蕭正則雖然在最後關頭手下留情了,但昭衍的傷勢極重,用喚生丹和金針刺穴強催功力的後患也在此刻爆發了出來,他在尹湄懷裏哆嗦得像隻快被凍死的小狗,卻還扯起嘴角對她笑:“湄姐,沒事了,你別怕啊……”
尹湄緊緊抱著昭衍,剛要開口卻被他搶了話頭,隻聽昭衍道:“湄姐,剛才我們說的話,你都聽見了吧……那封信,你先別管是什麼,我用油紙包了埋在西坡平潮兄的墳塋前,你砍下他的頭顱,去把信拿了,一看……你就都知道了。”
“我們一起去!”尹湄咬緊牙關想帶著他起來,可昭衍一點點掰開了她的手。
“聽雨閣這次之所以急著動手,是因為狗皇帝得了重病,但這件事……”昭衍把自己所知的一切都說了出來,“你拿到信後,別急著下山,找個安全的地方先躲著,等……”
“那你呢?”這三個字尖銳得破了音,尹湄的身子抖似篩糠,“等江煙蘿來了,讓我躲在暗處看她殺了你嗎?”
昭衍沉默了一瞬,忽而笑了:“她沒有這個機會的。”
尹湄不肯聽他的鬼話,執著地要帶他一起走,卻被昭衍伸手拂過手上麻筋,差點又跌了回去。
“湄姐,就差最後這件事了,郡主還在京城等著你,隻有你能辦到……算我求你,快走吧。”
即使是在六年前,他也沒用過這樣滿含乞求的眼神看她,尹湄手上傷口崩裂,十指連心痛得厲害,可當她對上昭衍的目光,這點痛又算不得什麼了。
自始至終,昭衍沒有說半句多餘的話,但尹湄知道,他從小就很倔,自己若是執意要帶他走,隻能帶走一具屍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