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九十六章·破曉(一)(1 / 3)

臘月三十,月窮歲盡,絳城迎來了今年的第一場雪。

碎雪如梨蕊,搖落北風中。

辰時四刻,聽雨閣二百餘精銳高手自葫蘆山拔營向東,騎者當先,步者在後,間有三輛囚車,俱被透氣不透光的黑布遮得嚴嚴實實,四麵八十人一百六十隻眼睛,無不緊盯囚車。

隊伍最前方,戴著彩繪狐狸麵具的嬌小女子騎在一匹白馬上,朱紅披風被風雪吹開,她卻不覺得冷,身子挺直如玉樹,握著韁繩的手也不見發抖。

兩百多人在雪地裏迎著寒風趕路,卻隻能聽見馬蹄和車輪發出的聲音,沒有哪個人開口說話,腳步聲更是微不可聞,偏偏行動舉止都相差無幾,詭異萬端。

哪怕是最凶惡的盜匪,也不敢打這樣一群人的主意,他們走得順順當當,後晌就過了三岔口,再行一裏半便是護城河岸,而江天養早在六個時辰前就見過了傳令兵,已率領一支千人隊等候在此。

兩邊人馬很快會合,姑射仙翻身落在江天養麵前,輕喚一聲:“爹!”

江天養眉頭微微一皺,旋即和緩了臉色,伸手拂去她肩上落雪,問道:“這一路上可還太平?”

姑射仙笑道:“鳥飛絕,人蹤滅,縱有宵小暗中窺伺,也是不敢造次的。”

“不可大意。”江天養看向三輛囚車,“人犯在哪輛車裏?”

姑射仙朝他身後看了一眼,上千名披堅執銳的精兵正嚴陣以待,她伸手輕拍兩下,其中兩輛囚車猛地震動起來,黑布和鎖鏈一並落在地上,兩名女暗衛幾乎同時下了車,朝這邊躬身而拜。

“哈哈哈!”江天養大笑三聲,“倒是可惜這一路上過分太平了。”

笑過之後,他揚手一揮,讓兵卒們上前接應,口中又道:“我聽說葫蘆山那邊走脫了不少叛賊?”

姑射仙歎了口氣,道:“蘭姑竟是玉無瑕所假扮的,誰能料到這個大變數?”

聞言,江天養臉色陰鬱,低聲道:“當下百裏搜查網層層收緊,兩三日來倒是追上了一些人,死的活的都有,但沒抓到一條大魚,怕隻怕有賊子逃過此劫,我們江家數十年的苦心經營就要毀於一旦了。”

“有人托我給您帶句話,”姑射仙道,“事到如今,殺人滅口已淪為下策,得讓他們說出來的話沒人信才好。”

江天養的眼睛慢慢亮了起來,又聽她道:“您帶人抄了鎮遠鏢局,把那些江湖人留在城裏的暗樁都連根拔了出來,這事兒做得好,就是有些過火了。疑罪從有,寧錯不放,要是真能趕盡殺絕倒還罷了,可在眼下注定行不通,那就不能把這條路也堵死了,我派人送回去的那些屍體得好生利用起來。不過,當務之急還是將人犯押送入京,您若能辦好這件事,莫說……”

突然間,一道女聲破空響起,接了姑射仙的話茬:“莫說一個武林盟主之位,唯我獨尊未可知,是也不是?”

最後那個“是”字帶上些許笑意,仿佛一江冰川化春水,直流到人心裏去,不知多少人在此刻心神搖曳,不等他們回神,一道人影就從路旁岩石後掠出,霞裙飛轉似流光,金珠白練縱若蛟龍,箭一般朝囚車射去。

江天養厲聲喝道:“看好犯人!”

單是囚車的前後左右就圍了八十個地支暗衛,他們配合多年,早已默契無間,八十個人同時移身換步,八十柄刀劍也同時出鞘,頃刻便讓整輛囚車變成一隻巨大的“鐵刺蝟”,金珠悍然砸在刀劍結成的網子上,發出一聲雷鳴似的巨響,當中十三把刀毫不猶豫地翻卷鋒芒,欲將白練斬斷,不想那珠子滴溜溜亂轉,白練忽上忽下,忽前忽後,竟無一把刀能削下半片布帛來。

寒光急閃間,一個暗衛被白練連刀帶手死死纏住,駱冰雁騰空一躍三丈半,將人甩出四丈八,震退一圈包圍過來的兵卒,她借力一竄,又淩空翻滾一圈,險險躲開飛蝗群般撲過來的暗器,眨眼間落在了囚車頂上,腳下一勾欲掀布簾,忽地矮身一晃,三尺長刀幾乎貼著她的臉橫劈過去。

江天養一見駱冰雁,新仇舊恨登時湧上心頭,當即毫無二話,轉腕揮刀朝下劈去,駱冰雁隻得倒下車頂,反手抖出金珠白練拽過一個倒黴鬼替她墊背擋了千刀萬劍,人如遊魚般竄至囚車下麵,匆忙抬眼一看,依稀見到黑咕隆咚的車子裏蜷縮著一個人,不等她仔細看清,整輛囚車陡然離地飛起,四名地支暗衛各托一角,足下猛蹬地麵,抬轎似的將囚車挪移開來,周遭六七十名暗衛刀劍齊下,欲將駱冰雁剁成肉醬!

生死關頭,駱冰雁冷笑一聲,金珠白練橫掃而出,尚未積雪的地麵上陡然綻開朵朵血梅,擋在另一側的數十個人紛紛慘叫出聲,腿腳齊踝斷裂,仿佛那揮過去的不是柔軟布匹,而是一道削鐵如泥的大刀!

得了一方空隙,駱冰雁就地一滾,無數兵刃也貼著她的身軀步步緊逼,可惜沒人跟得上她的身法,弱水宮現任宮主柔情似水,身段兒也跟水一樣細軟多變,她在滿地血泊裏旋身如花,金珠猛地一擊地麵,人便再度騰起,直追那輛尚未落地的囚車!

“妖婦休走!”

眼看駱冰雁就要追上囚車,白練突兀傳來一股拉力,江天養飛身躍至,長刀絞住白練,身軀順勢急轉逼近,瞬息已到駱冰雁身後,她無可奈何,隻得折身向下落去,蓮足重重踩在一個士兵的腦袋上,“哢嚓”一聲,頸骨折斷,腦袋下陷。

駱冰雁振臂一抖,好不容易把江天養甩開,低頭一看四麵八方盡是人影,不由得輕歎一口氣,道:“老了,打打殺殺的事情,當真累人。”

寒光閃過,三道飛針迎麵刺來,她才偏過頭,江天養的刀已逼近頸側,姑射仙也化成一道白煙掠至身旁,駱冰雁反手向左一拍,抵住刀鋒向後飛退,察覺背後勁風突起,姑射仙的繡花鞋踢出尖刀,直刺駱冰雁後背脊椎。

前後夾擊幾乎是同時殺到,金珠白練閃電般從駱冰雁的腰側蕩了出去,險之又險地擋下尖刀,手下卻沒能鎖死江天養的刀刃,她正待變招,左肩已是一疼,鮮血噴濺而出,若是再慢半拍,整個身子都要被這一刀斜劈開來!

悶哼一聲,駱冰雁從江天養刀下閃過,那輛囚車也剛好落地。

兵卒們一擁而上,重新將囚車圍了個水泄不通,若有外敵來犯,必得撕開包圍圈從這些人的屍身上踏過去,江天養心下稍安,不料驚變驟起,隻聽一人疾呼道:“你做什麼?”

這一嗓子響起,驚得所有人都朝他所指方向看去,被點中那人也是滿臉錯愕,沒等他說出一個字來,剛才大呼小叫之人已是趁機揮出雙掌,霎時有如象突虎衝,身邊一圈人都像被狂風吹折的麥子般倒了下去,朝他劈來的十幾把刀劍也應聲而斷,一名暗衛手持小錘悍然擊下,不過打破了頭盔,露出個寸草不生的腦袋來,依稀可見頭頂還燙了戒疤。

兵卒裏怎麼會有光頭和尚?

江天養心知中計,連忙提刀趕來,明淨左臂疾抬,生生以血肉之軀擋下他一刀,金石交撞之聲刺耳無比,竟有巨大勁力反震而回,令江天養驚怒交加,卻見明淨二話不說探出右手,搓掌成刀重重劈落,裂帛聲和碎木聲疊在一起,囚車四分五裂,裏麵的人影終於顯露出來。

“尹——”

這一個字剛出口,明淨臉色驟變,他來不及閃開,一排銀針就朝麵門戳刺而來,唯有舉手一擋,牛毛細針竟能輕易刺破護體罡氣,針尖穿入臂甲,這才被勁力震碎,將明淨嚇出了一身冷汗。

駱冰雁見到這一幕,眼中凶光一閃,不顧朝她身軀砍來的刀槍劍斧,金珠直擊姑射仙,對方側身一閃,孰料金珠急轉,始終不離她麵門,她仰頭向後掠去,忽聽勁風下沉,金珠狠狠打在她的小腹上,像是一把重錘,直接將人錘在地上,五髒六腑盡碎,血色從背後漫開,彩繪狐麵終於滑落,底下的卻是一張陌生臉孔。

中計了,她不是江煙蘿,江煙蘿會在何處?

駱冰雁目光冷凝,回頭便見白衣若雪的江煙蘿從殘破囚車裏縱身飛出,與明淨結結實實地對了一掌,隻聽一陣炒豆似的骨節爆響聲,明淨向後退了兩步,驚疑不定地看著她。

“你的功力……”他艱澀地道,“比之四個月前,提升了許多。”

然而,《玉繭真經》是一門踩著人命才能不斷精進的武功,境界越高,所需的活祭品也就越多,姑射仙以血肉滋養美貌,用精氣提煉內力,江煙蘿能在短短時間內功力暴漲,究竟有多少人死在她手裏?怕是連她自己也數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