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廿九,陰天晦日不見雨,愁雲慘霧又悲風。
五更天,梆子聲一慢四快,這一夜就算收更了,更夫正好行至城門附近,他攏了攏身上的襖子,一麵打著嗬欠,一麵提著將熄未熄的燈籠掉頭回家,忽聽身後傳來一陣異樣的動靜,伴隨著腳下地麵的震顫,他以為是地龍翻身,忙不迭丟了燈籠抱頭蹲下,卻見本該在五刻鍾後才開啟的城門竟是提前解禁了,值夜的守城官兵退至左右兩側,一隊鐵騎率先進城,後麵還有大片潮水般的黑影,少說得有數千之眾。
更夫嚇得麵如土色,跪在地上抖似篩糠,根本不敢抬頭多看,騎在馬上的精兵強將懶得看這小人物一眼,倒有幾名地支暗衛飛快把這瑟瑟發抖的更夫打量了一番,那目光像刀子一樣鋒利,幾乎要剝開人皮看到他的心裏去。
好在他的確隻是個更夫,臉緊貼在地麵上,任這些人馬從他身前疾行而過,冷風從周遭洶湧過來,將衣衫和旗幟吹拂得獵獵作響,好不容易等到馬蹄聲遠去,更夫方才顫巍巍地抬起頭,他先聞到了撲鼻而至的血腥味,隨後才看清隊伍末端拖拉著幾輛板車,每輛車上都堆疊得很高,可惜天色太暗看不清楚。
過拐角時,最後那輛車的輪子像是碾著了硬物,猛地顛了一顛,滾下個不知是什麼的長條東西來,前頭的士卒們或是沒察覺,或是壓根不在意,大隊人馬頭也不回地朝府衙方向去了,那東西在地上滾了兩圈,一動不動。
冷風灌進脖子裏,更夫跪在地上愣了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來,他本該撿起燈籠轉身就跑,卻神使鬼差地朝那東西挪了過去,等到離得近了,殘燭微光照亮此物的真麵目,原來是個矮小消瘦的男人,腦袋被刀劈成了兩半,雙眼瞪得很大,一左一右地看向兩邊。
更夫粗重的喘息聲戛然而止,他像是被鬼手掐住了脖子,臉漲成了豬肝色,眼瞳急縮猛顫,燈籠又一次“啪”地掉在了地上,燭火翻倒燒著了紙皮,被風一吹,火舌還燎上了更夫的鞋子,可他竟是毫無察覺。
“死、死、死——死人了!”
驚恐的尖叫聲破喉而出,如有冷水倒進了熱油裏,街坊四鄰有的被吵醒,掀窗推門往外看去,而後叫聲四起,整座絳城都像炸了鍋一樣沸騰起來。
天亮後,絳城的各處街口巷道都張貼了通緝告示,衙門側近還支起了白布棚子,裏麵擺了少說上百具屍體,個個死狀極慘,有差役扯著嗓子喊話,說是有一夥叛賊流竄至此,他們武功高強目無王法,不僅殺傷了諸多官兵,還對老百姓痛下毒手,望城中男女老少出入小心,若見陌生麵孔及時上報雲雲。
“放他娘的臭狗屁!鷹犬濫殺無辜、顛倒黑白,真是無恥之尤,千刀萬剮不足以解恨!”
王鼎將藥包往桌上一磕,他本就是個直脾氣,今日冒險蒙混進城,聽了一耳朵壞消息,早已氣得肝火大盛,而在這間逼仄的屋子裏,除了躺在床上人事不省的謝安歌,其餘五個人在得知此事後,臉色也是難看至極。
大家夥前日從葫蘆山裏衝殺出來,好不容易重新會合,很快發現官府已經在方圓百裏布置好了搜查網,他們先前留在絳城附近的暗樁都已經斷了聯係,有幾個人請纓去探路,也是一去不回,展煜當即拿了主意,讓眾人就地分散,逃也好,藏也罷,總歸不要輕舉妄動,更不可在這風口浪尖上逞勇闖關。
然而,其他人可以暫避鋒芒,他們幾個卻是不能夠的,葫蘆山裏殺出來的四五十人,聽雨閣未必記下了每一張麵孔,但絕不會漏掉為首的任何一人,一天沒抓到他們,這搜查網就會一天緊過一天,就算他們跟老鼠一樣遁地躲藏,遲早也會被連窩端,而且謝安歌傷得太重,多延誤一天便多一分凶險。
一番合計後,李鳴珂將那份書信物證又交還給了朱長老,王鼎不由分說地把人給趕走,讓他揣好證據保全自身,自己連夜摸去了附近的村子裏,頂替了一個賣炭人才混進城去,過程如何驚險暫且不提,最麻煩的還是買藥,那些天殺的鷹犬也知道他們無不負傷在身,不僅對城裏的大小藥鋪嚴防死守,連走街串巷的遊方郎中也有人盯梢甚至假扮,若非王鼎習慣了與這些三教九流打交道,隻怕要著他們的道。
“薑黃、乳香、紅花、川穹……”駱冰雁打開紙包清點藥材,眉頭漸漸皺起,“馬錢子和三七呢?”
“買不著。”
“土鱉蟲也沒有?”不等王鼎回答,駱冰雁便歎氣,“罷了,這些藥材活血行氣,對刀傷骨傷都有大用,聽雨閣的探子必定看得死緊。”
李鳴珂問道:“你可有去鏢局看過?”
“去、去過了。”王鼎難得吞吞吐吐地道,“整個鏢局,都已經空了。”
李鳴珂臉色一白:“空了?”
“詳細的我也不知道,隻曉得今天一早有官差去鏢局破門搜查,應是疑心咱們躲在了那裏,然後就把所有人都給抓走審問了。”
王鼎擔憂地覷著李鳴珂的臉色,他趕到時隻看見了一片狼藉的院子,還有滿地未幹的血,官差忙著把鏢局裏的東西都搬運出來,他趁亂潛入進去,沒見到一個還活著的鏢局中人,出來向附近的混子打聽才得知了一些情況。
李鳴珂渾身冰涼,穆清忙將她按回凳子上坐著,好在她自個兒很快就壓下了這股怒氣,聲音沙啞地道:“狗急跳牆之輩,什麼事都做得出來,他們如此大張旗鼓地抓人,也是想要引我等現身。”
“恐怕情況沒這麼簡單。”倚在牆角的展煜忽然道,“據我所知,鎮遠鏢局十年前就在絳城設下了分局,眼下雖是處境艱難,但鏢師們十年來紮根於此,自有一番保留實力的應對手段……李大小姐,你在進山前可有派人進城知會一聲?”
李鳴珂一怔,旋即想到了什麼,眼睛慢慢亮了起來。
穆清與展煜心有靈犀,當即問道:“煜哥,你是說官府抓了人不假,但未必是將鏢局裏的所有人都一網打盡了?”
展煜頷首,道:“聽雨閣的人不難猜到我們出山後就會化整為零,雖說尋醫問藥是當務之急,但憑我們剩下的這點人手,就算知道了鏢局遭難的消息,也未必能做些什麼,何況分局的人對這些事情知之甚少,審也審不出所以然來,鷹犬們哪會在他們身上白費功夫?依我之見,怕是在咱們被困葫蘆山的這三天裏,絳城裏麵另有變故發生,且八成與鏢局有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