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曾也有過言笑晏晏的時候,可當那層虛情假意的臉皮撕破,橫亙在兩人間的諸多矛盾便大剌剌的暴露了出來,就像那波光粼粼的秀水湖麵,一旦到了日月無光、湖水幹涸的那一日,滿是死魚和爛泥的湖底也再沒什麼好看的了。
昭衍將藏鋒掛回背上,翻身下榻便要走,卻聽江煙蘿道:“方詠雩還活著吧。”
腳步微頓,昭衍也不瞞她,點頭道:“我本是帶著殺心去的,可他說願將這身功力送給我,抽骨與我搭座橋……神使鬼差的,我就不想讓他就這麼死了。”
“你對他倒是心軟,他卻是在別無選擇的時候才選了你。”江煙蘿語氣幽幽,“當初在棲凰山的密道裏,你可知他說了什麼?”
——薛泓碧必須死。他死了,我才能活。
昭衍聽了這句話,麵上一絲神色也未變,漠然道:“那又如何?一句話罷了,我若與他易地而處,想來也會這麼說的,你之所以幫我圓謊留下他的命,不就是想著利用他來製衡我嗎?”
江煙蘿盯著他道:“你就一點也不生氣?”
“生什麼氣?”昭衍嗤笑一聲,“我跟方詠雩認識了六年,貫徹始終的可不是二兩真心,那對我們這樣的人來說太奢侈了,我們一直在相互利用,做不得肝膽相照的朋友,也當不了不共戴天的死敵,若要刨根問底,隻能是殊途同歸了。”
“那我們呢?”江煙蘿輕輕問道,“我跟你,從長壽村的穀倉算起,到如今也走過了六年,你就沒有話想對我說?”
昭衍回過頭來,帳篷裏隻有一點黃豆大的燭火亮著,火光映在他的眼睛裏,像將隕入海的太陽。
“阿蘿,”他看著她,“曇花一現終成空,再美的夢也是要醒的。”
說罷,昭衍掀簾而出,像是一溜煙,來去隨風地走了。
江煙蘿坐在榻上,一言不發。
不知過了多久,外麵再度傳來動靜,有人隔著帳簾向她稟報,說是在山中幾處洞穴內發現了那些被趕進去襲擾叛賊的囚犯,絕大多數都還活著,正在哭喊求饒,請她拿個主意處置。
回過神來,江煙蘿冷冷道:“都殺了。”
簾外的人愣了一下:“這……”
“叛賊在葫蘆山密謀造反,喪盡天良殺害無辜百姓,官府收斂屍骨張貼公告,再給點銀錢撫恤死者家人——這點事,還要我來教你?”
話音未落,三枚銀針穿簾射來,直直釘在了那人腳尖前麵,駭得他亡魂大冒,忙不迭領命而去。不多時,遠處那些嘈雜的哭喊聲便逐漸變小,直至消失……
烏沉沉的夜空,又開始下雨了。
昭衍撐開了天羅傘,孤身走在崎嶇濕滑的夜路上,頭頂無星無月,他手裏也沒提燈,一雙眼睛卻像夜貓子般敏銳,始終走得穩穩當當。
他遠離了營地,又繞開了葫蘆山,一路來到某個毫不起眼的小山坡下,兜兜轉轉,進入一個荒草掩映的山洞。
許多人都討厭等待,尤其這個人的脾氣還不怎麼好,看見他來了先從鼻孔裏哼出一聲,陰陽怪氣地道:“說好的三個時辰,你還真是一炷香都不肯提早,趕著投胎的時候咋沒想著步子放慢點?”
昭衍苦笑道:“性命攸關之事,哪有人不放在心上的?奈何營地正亂著,我怕引了蕭正則注意,又不能惹江煙蘿生疑,便耽擱了些時間,有勞前輩在此久候,還請包涵。”
話說得這樣客氣動聽,他不忘暗自腹誹道:“都說江山易改本性難移,殷老怪這張嘴才叫積習難改。”
孰料殷無濟看了他一眼,眉毛豎得更高:“你小子莫不是在心裏罵我?”
“哪敢哪敢,醫者救苦救難,晚輩平生最敬佩的就是大夫,殷前輩不遠千裏趕來相助,晚輩感激還來不及呢。”
殷無濟又哼了一聲,皮笑肉不笑地道:“那你鐵定在罵我了,我可是見死不救的怪醫,你若惹得我不痛快,我等下就把洞裏那人丟出去喂野狗。”
昭衍還沒說話,山洞深處便有人重重地咳了一聲,一道人影走了過來,火光照亮他有些憔悴的臉龐,正是方越。
“方少俠,身上的傷無礙了吧。”昭衍忙招呼他坐下,“方詠雩和鑒慧現在如何?”
方越站著沒動,眉頭倒是狠狠抽了一下,見他神色糾結不吭聲,殷無濟罵道:“啞巴了?給你割掉舌頭治治?”
昭衍突然覺得,隻要被罵的不是自己,殷無濟這張嘴有時候也怪可愛。
“我、我沒什麼大礙,詠雩他……”方越不善言辭,漲紅了臉才憋出話來,“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殷無濟翻了個白眼,昭衍將傘收攏倚在一旁,問道:“你知道我為何要定下三日之期嗎?”
一提起此事,方越先是動怒,旋即壓下脾氣搖了搖頭,便聽他道:“因為我得到消息,兩位前輩至少還要三天才能抵達這裏。”
“你讓尹湄連發三道急信催我們趕路,就是讓我們收拾你搞出來的爛攤子?”殷無濟嘲諷他,“還在唧唧歪歪做什麼?把衣服脫了,再不拔針你是想現在就下陰曹地府讓判官審罪?”
昭衍摸了摸鼻子,麻利地把上衣脫了,火光照出他勁瘦卻不失強健的體魄,背後的玄鳥刺青像是要掙脫人皮桎梏飛出來,而在他的膻中、氣海兩處大穴上,各留有一截金針末尾。
也不怪方越滿頭霧水,實是對他而言,這一日發生的種種變數實在太多,簡直如在夢裏。
那會兒方越背著方詠雩冒雨尋找藏身之所,卻被昭衍攔住,已提刀在手做好了與之死鬥的準備,不想被尚存些微意識的方詠雩死死抓住,非但沒有拚死一搏的念頭,還催促昭衍盡快取走他的功力,讓方越不要阻攔。m.X520xs.Com
隨後,昭衍撐著雨傘走到兩人麵前,二話不說就將方詠雩點暈過去,催促方越背著人趕緊跟他走,趁著敵軍大亂,抄捷徑來到這裏,被這個看似溫文爾雅實則尖酸刻薄的古怪男人罵得狗血淋頭。
見死不救的怪醫殷無濟,方越從前隻聞其名不見其人,如今當真見到了,臉色實在精彩得很。
他的傷不重,殷無濟丟了瓶藥就懶得再管,伸手一翻方詠雩的眼皮,又把了把脈,轉頭對昭衍說了句“要不還是別救了,我看這人死了比較好”,差點讓方越被剛吞下去的藥丸活活噎死。
好在這隻是個玩笑,殷無濟下了三根金針,又給方詠雩灌了瓶不知名的藥水下去,總算將這人的性命吊住,而後昭衍解開衣衫盤膝坐下,眼也不眨地催促殷無濟在他的兩大任脈要穴上刺入兩根金針。
要想騙過江煙蘿,實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昭衍以陰陽逆轉秘法強行將一股陽勁引入陰脈,再讓殷無濟用獨門金針將其激發出來,強催太一心法擾亂脈象防備江煙蘿探查內力,這才擁有了持續三個時辰的“陰勁”,若不能在期限內拔針解封,他體內陰陽就要倒亂,後果不堪設想。
方越委實搞不懂昭衍究竟想做什麼,可方詠雩的命捏在殷無濟手裏,他做不到舍下對方獨自逃走,就隻能靜觀其變。金針入穴後,昭衍不敢在此耽擱,帶著方越出去了一趟,趁營地裏一片兵荒馬亂,他們摸進了江煙蘿的帳子,昭衍先用冰寒掌力封凍了一個木箱子,這才讓方越將它打開,裏麵竟有一個和尚和數不盡的毒蛇,都已經被凍僵了,饒是方越近來見多了慘狀,也被這詭異一幕嚇得臉色白了又青。
昭衍讓方越帶著和尚回來找殷無濟,自己留在了帳子裏,他難道不怕被人撞見?方越的滿腹疑惑幾乎要成雲化雨,卻也無可奈何,隻得如言帶上那和尚趕回這裏,不知怎麼的,殷無濟本就難看的臉色更臭了,他一邊給和尚化凍療傷,一邊罵罵咧咧,方越在旁聽著,倒生出了幾分親近感來,覺得這口氣跟方善水當初教訓自己和石玉的時候差不多。
他正胡思亂想,殷無濟已眼疾手快地將兩根金針拔了出來,見針尖上沒沾著血,這才鬆出一口氣。
“小瘋子,算你命大,又賭贏了一回。”
殷無濟掃了眼方越,又瞥向山洞深處那兩道躺在亂草上的人影,意有所指地道:“不過,賭場如戰場,從來沒有常勝將軍,接下來的事……你當真想好了嗎?”
他鮮少給昭衍一點好臉色,這回卻是難得帶上了幾分憂心之意,昭衍怔了下才道:“開弓沒有回頭箭,已經決定的事情就不必再改了,免得橫生枝節。”
殷無濟看了他許久,低聲罵了句不知什麼話,又歎了口氣。
見此情形,方越實在按捺不住了,問道:“你們究竟在謀劃些什麼?就算是死,也得讓人死個明白吧!”
殷無濟正心情不虞,聞言脾氣上來就要開罵,被昭衍輕輕拍了下手臂,隻聽他道:“殷先生,時間已是所剩無幾,再拖延下去隻怕方詠雩他撐不住,煩請您先去盯著他的情況,這裏就交給我吧。”
說完這話,他就朝方越抬手一引,示意到洞口附近說話。
方越回頭看了一眼,終是無可奈何,隻得跟他過去,本以為昭衍要將個中始末娓娓道來,不想這人開口便道:“方少俠,我有一件至關重要之事,隻能交由你去辦,不知你是否願意應下?”
心下微動,方越皺眉道:“你先說清楚是什麼事。”
“殺人。”昭衍神色平靜地道,“一個……罪大惡極、必須得死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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