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不其然,大帳內靜默了幾息後,蕭正則緩緩道:“你下去準備吧。”
江煙蘿得令,從椅子上站起身來,她坐了小半個時辰,骨傷已經愈合了六七成,勉強可以慢慢走動了。
“屬下遵命。”說話間,她的目光落在對方腹部那道傷口上,“您傷得也不輕,是否需要屬下……”
“不必。”蕭正則冷睨她一眼,“盡快治好你的腿,這件事若再辦不成,你的位置就讓給別人坐吧。”
他沒點明這個“別人”是誰,江煙蘿心裏卻是清楚的,她抬手向蕭正則行了一禮,拖著傷腿一瘸一拐地走出了中軍大帳。
江煙蘿不是沒當過跛子,她六歲那年摔斷腿後,骨頭長得有些歪,直到九歲開始修煉《玉繭真經》,季繁霜將她這根腿骨重新折斷,再讓她經曆了第一次破繭期,她要麼熬過去脫胎換骨,要麼就帶著殘疾死去,蛹不成蝶,何必降生?
她能活到現在,自然是熬過了那一關,可為了掩飾身份,海天幫的大小姐依然得繼續做個“跛子”,江煙蘿討厭任何人盯著她這條腿看,更不需要哪個人自以為是的憐憫關照,她就算是真正的跛子,也會踩在所有人的頭上。
一路回到自己的帳子裏,江煙蘿放下簾子,徑直走到屏風後麵,角落裏那口大箱子還在,蜷在裏麵的人卻不見了,她打開冰霜未化的箱蓋,隻見裏麵那些毒蛇都被凍成了一條條形狀扭曲的冰棍,一看就知道是玉無瑕的手筆。
可玉無瑕不該知道鑒慧在她這裏,更不可能輕易破除蛇蠱將人救出,除非……她早就知道了箱子裏有些什麼東西了。
江煙蘿直起身來,轉頭看向旁邊的木榻,某個不請自來的人正側躺而眠,傘劍放在榻邊,右手枕頭,左手搭在身上,睡得眼唇彎彎,也不知做了什麼好夢。
她側身坐在了邊上,道:“你既然喜歡睡覺,不如就此一睡不醒?”
“若能如此,倒也不錯。”昭衍打了個嗬欠,他似乎是真的睡著了一會兒,睜開眼時猶帶惺忪,語氣卻比往常更氣人了些,“可你舍得給我個痛快嗎?”
“我當然舍不得。”江煙蘿一字一頓地道,“你這樣的人,合該被刺目割舌、斷手斷腳,再丟入裝滿毒蟲的棺材裏,讓它們將你一點點給活吃了。”
昭衍想了想,竟是回道:“挺好,至少還有一口棺材,不算死無葬身之地。”
江煙蘿怒極反笑,直接催動了蠱蟲,兩人近在咫尺,子母連心蠱感應立成,昭衍悶哼了一聲,陡然發作的噬心之痛比此前哪一次都要來勢洶洶,他知道江煙蘿這回是真動了殺念,絕不敢有半分僥幸之心,忍痛道:“你以為……蕭正則現在受了傷,便有機可乘了?”
這話出了口,齧咬心脈的蠱蟲倏地安靜下來,江煙蘿目光沉沉地盯著他——她的確是這樣以為的,蕭正則雖有金剛不壞之身,但並不是從沒受過傷,可在此之前,他不曾拒絕過江煙蘿的“好意”。
“尹湄易容成謝安歌的模樣,將蕭正則引入清虛觀,方詠雩正麵強攻,刀法高手方越從旁協戰,再由尹湄出手偷襲……”昭衍捂著心口從榻上坐了起來,“如此陣仗,不過讓蕭正則受了些內傷,要是沒有玉無瑕在關鍵時刻幫上一把,方詠雩不可能活著走出清虛觀,至於他是怎麼遭受重創的……我隻能說一句,周絳雲死得可慘。”
江煙蘿問道:“你就一直在旁看著?”
“為免打草驚蛇,不敢離得太近。”昭衍扯了下唇角,“畢竟,我們的機會隻有一次,可不敢輕舉妄動。”
江煙蘿看了他一會兒,忽然傾身逼近:“那你得到自己想要的東西了嗎?”
昭衍眨了眨眼睛,道:“你一回來就先去查看蛇箱,又發了這麼大的火,莫非以為我與玉無瑕是一夥的?”
“難道不是你?”江煙蘿修剪漂亮的指甲輕輕刮過他的臉,“蛇箱裏的秘密,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若沒有你通風報信,她就算趁我不在搜到了這隻箱子,也不會及時想到用截天陰勁化解暗算將人救走。”
四目相對,即便帳中未掌燈火,昭衍也能看清江煙蘿眼裏毫不掩飾的煞氣,他先是一笑,又歎了口氣,道:“仇恨有時候會蒙蔽一個人的眼睛,我本以為你不在此列,想不到……姑射仙,到底還是個凡夫俗子,嘶。”
說到最後半句時,昭衍小聲倒吸了一口涼氣,原是江煙蘿將他下巴一掐,指甲割開了條小口子,滲出幾滴血珠來。
“我對你的耐心,已經所剩無幾了。”舌尖舔去指甲上的血跡,江煙蘿眼中凶光半露,“你敢說玉無瑕救走鑒慧這件事,與你毫無幹係?”
昭衍定定地看了她一眼,冷笑道:“我當然敢啊。”
話音落,他猛地出手襲向江煙蘿,後者早有提防,當即側身一閃,人便滾到了木榻另一側,正要催動蠱蟲,卻覺得帳篷內寒意陡生,隨後有幾聲裂響傳來,江煙蘿轉頭看去,隻見那麵木屏風被掌風拂過,赫然結了一層白霜,陰寒真氣迅速侵蝕質地不甚堅硬的木材,生生凍裂了幾條縫。
霎時,江煙蘿臉色驟變,又聽昭衍慢吞吞地道:“玉無瑕是在晌午前離開營地的,她不僅要接應葫蘆山裏的人出來,還得配合方詠雩他們刺殺蕭正則,結果功敗垂成,全靠蕭正則拚死相救才撿走了半條命,自此不見蹤影,沒可能再回到這危機四伏之地。”
鑒慧倘若真是被玉無瑕救走的,她隻能在營地大亂前秘密動手,可這有兩個破綻,一來容易露出馬腳,二來……南方不比北方,哪怕在這寒冬臘月裏,隻要天沒下雪,冰霜融化的速度就說不上慢,從晌午到現在已過去了近五個時辰,再厚的寒冰也該化出一地冷水了。
“阿蘿,你是了解我的,我從來不會假他人之手做一件很快就會暴露的事情。”昭衍伸手拿過放在旁邊小桌上的茶壺,茶水早已涼了,他也不在意,倒了滿滿一掌心的水,不見一滴漏下來,原是茶水就在他掌心凝成了冰,晶瑩剔透,連漂浮著的茶梗都清晰可見。
凝水成冰算不得什麼絕世本領,江湖上但凡修煉陰寒內力有所成者都能做到,可昭衍身懷九重截天陽勁,尋常寒氣於他不過爾爾,除非是跟他同一境界的截天陰勁,否則無法入侵體內,更不可能內力兼容。
“你——”江煙蘿眯著眼道,“已經奪得了方詠雩的功力?”
她讓江天養為昭衍打掩護,使其神不知鬼不覺地潛進葫蘆山裏,本就存著伺機奪取方詠雩那九重截天陰勁的心思,而方詠雩今日力戰蕭正則,即便不死也會重傷,正好讓昭衍趁虛而入。
“他逃出清虛觀不遠,就被我堵了個正著。”昭衍道,“不過,與其說我奪走了他的功力,不如說這是他自願送給我的。”
江煙蘿心念電轉,道:“因為周絳雲已經死了,他自己也是個將死之人,這身功力若不送給你,便隻好帶到棺材裏去,怎能甘心?”
昭衍道:“你倒是懂他,看來青梅竹馬的情誼也不盡是虛假。”
“我好歹與他做了數年表哥表妹,還差點成了夫妻。”江煙蘿眼波流轉,藏在袖裏的左手已悄然捏住了三枚毒針,“比如說,他將這身功力送給你,就沒提出什麼條件?”
“那當然是有的,他號稱‘孤魂’,可不是什麼‘活菩薩’。”昭衍道,“我既然得了他的功力,就要為他報仇雪恨,否則他發誓會化為厲鬼,必讓我日日夜夜不得安寧,至死方休。”
江煙蘿冷笑幾聲,道:“他的仇人,也包括我吧。”
“啊,你們父女倆,還有蕭正則,一個不少。”昭衍五指收緊,掌心裏的冰塊又化成了水,從指縫間淋漓滴下,“可惜他不知道,我是殺不了你的。”
話是這樣說,但從他身上散發出來的殺氣越來越濃,江煙蘿身子緊繃,卻沒有再次催動蠱蟲,有些招數之所以能被稱為“殺手鐧”,便是隻能在有把握的時候用出來一擊得手。
子母連心蠱固然無解,可這不意味著昭衍無法拉她同歸於盡。
“原來如此,難怪你放走了鑒慧,還敢留在這裏等我回來。”江煙蘿道,“可你救了他又能如何?蕭正則抓住了尹湄,聽雨閣依然可以順藤摸瓜找到更多對平南王府不利的把柄,頂多是我少領一份功勞罷了。”
昭衍聳了聳肩,道:“是啊,我也算有自知之明,到了這一步還管他們的爭鬥做什麼?隻不過,左右是有一個人遭殃就夠了,我當然選擇救我的朋友,再怎麼說鑒慧也是為了我才會被你抓住,吃了諸多苦頭。”
他這樣有恃無恐,自然是吃定了江煙蘿在盛怒之後會重新權衡利弊,哪怕她再想將他千刀萬剮,也得等到蕭正則身死而她自己處於絕對安全的境地之後。
不出所料,江煙蘿隻沉默了片刻,開口道:“蕭正則雖然受了傷,但我沒能親自查看傷勢,料不準他會何時傷愈,動手宜早不宜遲。”
“後天吧。”昭衍正色起來,“我雖然順利得到了方詠雩這身功力,但要完成陰陽共濟尚需一點時間,常言道‘心急吃不了熱豆腐’,事情到了這一步,可不能出什麼差錯。”
江煙蘿問道:“要我幫你準備些什麼?”
昭衍的一番說辭,她未必是信了,可依然如他所願揭過此事,又如此殷勤,顯然是被蕭正則的傷勢撩撥得野心難耐。見此,昭衍笑了一下,道:“你隻需保證後天沒有閑雜人等打擾到我,他一個人已足夠難對付了。”
僅此一件事,說來容易做來難,江煙蘿卻連絲毫猶豫也沒有,爽快應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