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九十四章·生天(一)(1 / 3)

日頭西斜時,江煙蘿帶人趕回了營地。

兩三個時辰過去,她身上的傷已好了個七七八八,脖頸上血口愈合隻留紅痕,被霹靂彈炸傷的右腿也脫了血痂正生新肉,唯獨被陸無歸狠力踹斷的骨頭尚未長好,藥蟲在筋骨縫隙間蠕動,齧噬爛肉,填補裂骨,這個過程疼癢難耐,足以將一個人折磨得死去活來,江煙蘿卻連眉頭也沒皺一下。

於江煙蘿而言,筋骨斷續之苦不算什麼,功虧一簣才最讓人惱火,即使她已經讓陸無歸死無葬身之地,依舊難消心頭之恨。

可令她沒想到的是,等回到了葫蘆山下的軍營,還有更糟糕的事在等著自己。

“……你是說,蘭姑趁閣主領軍上山後,突然率人偷襲你們?”

因著右腿不便,營地裏又沒有輪椅,江煙蘿不得不靠人攙扶才能勉強站立,她低頭看向跪在自己麵前的一名天幹密探,語氣冷淡,眼中殺意浮現。

朝廷下旨招安鋤奸,自當除惡務盡,決不可留下缺口放走賊子,而在這軍營裏,除了從蘊州府營借調來的五千兵馬,還有不下四百餘聽雨閣精銳高手,當中一半是浮雲樓的人,江煙蘿可隨意調遣,剩下的大多是從其餘三樓裏抽調出來的精英,由蘭姑暫代指揮,這也是昭衍最初能以玄鐵五雷令牌說動蘭姑配合行動的緣故。今日圍剿叛逆,蕭正則親率大隊人馬從正麵攻入葫蘆山,江煙蘿奉命帶領兩百八十名地支暗衛繞至北麵深穀斷其後路,蘭姑便要擔起留守大營、封阻出口的重任,她手底下有三十六名密探和五十八名地支暗衛,蕭正則也會留下至少一千兵馬以備不測,再加上天降大雨,火器營的兵卒不便入山,營地多增一份攻防力量,就算山裏那幫江湖人仗著武功衝了出來,也休想安然脫身。

然而,江煙蘿現在放眼望去,目之所及盡是狼藉一片,一百名火銃手死傷過半,大炮的殘骸翻倒在泥水中,營地裏還有幾處炮彈炸開留下的深坑,倘使她沒有記錯,那本該是馬廄和輜重營,糧草大半都毀了……諸如此類,不一而足,實在令人觸目驚心。

那名天幹密探看起來十分狼狽,肩膀上還有見骨刀傷,他跪在江煙蘿腳下,顫聲道:“是、是……約莫在閣主進山半個時辰後,雨勢尚未變大,蘭姑突然出手殺死炮兵,火銃手也同時遭到刺殺,還有人趁機搶奪大炮掉轉炮口,第一發先打馬廄,馬匹有的被炸死,有的受驚奔出柵欄在營地裏橫衝直撞,踏死踏傷了不少士兵,營地裏一片大亂……”

他的聲音越來越小,隻因江煙蘿身上的煞氣越來越濃,壓得人喘不過氣來。

“然後呢?”她問道。

密探硬著頭皮道:“營地亂起來後,蘭姑帶了一隊心腹闖進葫蘆山,不久便有幾十個江湖人趁機衝殺下來,已經突圍出去,不知去向了……”

江煙蘿麵無表情地看著他,正當這密探以為自己要性命不保的時候,她又開口道:“可曾稟報閣主?”

“閣、閣主尚未歸來。”

聞言,江煙蘿一雙秀眉微蹙,她已是回來晚了,攻打前山的大隊人馬早就在黃昏前陸續回轉,正卯足力氣收拾營地裏的爛攤子,怎的不見蕭正則?

正思量間,山道那邊傳來一陣騷動,一個百人隊的精兵簇擁著蕭正則從山裏出來,其中四人還持刀押著一個昏死過去的女子。江煙蘿先是不著痕跡地打量了蕭正則一番,見他身上雖有傷痕,但其神態如常,舉手抬足也無異樣,心裏難免有些失望,隻是這點端倪絲毫沒在臉上顯露出來,她很快將目光站到那女子臉上,看清麵目後眼眸微眯——蕭正則當真活捉了尹湄。

待蕭正則走到近前,江煙蘿推開攙扶她的暗衛便要行禮,被免了禮數才道:“屬下無能,有負重托,未能抓住謝安歌,讓九名逆賊逃了出去,請閣主責罰!”

蕭正則一路走來已看清了營地慘狀,此刻見江煙蘿拖著傷腿勉強站立著,便道:“隨我入帳細說吧。”

軍營裏不少帳篷都遭到了毀壞,好在中軍大帳附近防守森嚴,蕭正則也沒在裏麵留什麼重要之物,不值得叛賊為此豁命,故而這頂大帳還算完整,江煙蘿隨蕭正則入內坐下,不必繼續用勁的傷腿也好受了些。

蕭正則先聽她稟報了深穀裏的事情始末,又招來兩名留守軍營的地支暗衛問明情況,最後叫了個幸存的兵卒核問虛實,一切確認無誤才讓閑雜人等都退出去。

江煙蘿皺眉道:“蘭姑也是閣裏的老人了,為何……”

“不是蘭姑。”蕭正則打斷道,“那張麵具底下,是玉無瑕的臉。”

隻此一句話,江煙蘿驚得險些站了起來,她苦尋玉無瑕下落已久,斷定這位易容高手又改換了麵目,人或許藏在京城某個地方伺機而動,亦有可能在解禁後混出了龍潭虎穴,可萬萬沒想到玉無瑕就在他們眼皮底下暗度陳倉!

蘭姑是玉無瑕一手提拔起來的心腹不假,但因著獨女丹若之死,兩人已結下血海深仇……不,江煙蘿猛然想到,暗獄炸毀那一日,丹若的確身在其中,與好幾個暗衛一起被炸了個屍骨無存,偽裝成秋娘的玉無瑕也自此失蹤,可玉無瑕既然沒死,焉知丹若是否尚在人世?

放在腿上的手無聲攥緊,江煙蘿低聲問道:“敢問閣主,可知玉無瑕是在什麼時候頂替了蘭姑的身份?”

“真正的蘭姑是生是死,她有沒有跟玉無瑕串通一氣……現在追究這些,已經沒有意義了。”蕭正則淡淡道,“這一次,玉無瑕不僅破壞了朝廷招安鋤奸的大計,還讓聽雨閣這二十多年在江湖上傾注的心血付諸東流。近年來,國朝上下積弊重重,廟堂江湖矛盾愈演愈烈,我等錯過了此番大好機會,再想收服這些武林勢力定然難上加難,甚至損兵折將費時靡力,那就得不償失了。”

江煙蘿的臉色愈發冰冷了,她先前不在乎江家的事被揭露出來,是因為這幫人已成甕中之鱉,願降者自當守口如瓶,負隅頑抗的無不難逃一死,可如今出了如此大的變故,紙再也包不住火,等這些人回到各自門派,此間種種勢必在極短時間內傳遍天下,海天幫江氏再難立足於江湖,好不容易謀劃到手的武林盟怕也保不住。

“有命衝殺出來的,統共不過五六十人,方圓百裏已在我們的封鎖之內,無論他們走官道小徑、取水路陸路,都難以繞開我們的搜查網。”她沉吟了片刻才道,“謝安歌來此赴約前令其部眾暫駐湖州,兩地相距不遠,他們定然前往會合,而從這裏通往湖州的必經之路是搜查網的重中之重……”

動用官府力量在絳城周邊布置羅網一事,還是蕭正則前日親自寫的文書,令昭衍和江天養著手去辦,現在看來正好派上用場,可蕭正則和江煙蘿心裏都很清楚,正所謂“樹大招風”,這幫人好不容易殺出葫蘆山,瘋了才會繼續一起行動招人耳目,一旦他們化整為零,聽雨閣的搜查網或能追捕到當中絕大多數人,但隻要漏掉了哪怕一個,都會後患無窮。

一瞬間,江煙蘿在惱恨玉無瑕之餘,又想起了另一個人——當日帳中對峙,昭衍看似是被她壓製得死死的,可如今情勢急轉,玉無瑕的所作所為無不應合昭衍之意,這究竟是巧合,還是……她就是昭衍隱藏起來的真正後手?

要想證明猜想,其實很簡單。

一句話已到了嘴邊,江煙蘿忽然想到了什麼,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吞刀子般將湧上來的一字一詞都不動聲色地咽了回去。

“想要趕盡殺絕,如今的確是不可能了。”半晌,她慢慢揚起了笑唇,“不過,要想抓到其中幾條大魚,倒是還有一次機會。”

蕭正則目光沉靜地看過來:“哦?”

“陸無歸這奸猾老賊雖不可信,但他說尹湄是平南王府的密探……屬下以為,此言並非是假,畢竟他就算為了謝安歌扯謊,也沒必要扯一個這樣的謊言。”江煙蘿道,“如您所見,尹湄的確是玉無瑕之徒,她所知道的東西,未必比玉無瑕來得少。”

“可要想從她嘴裏撬出話來,並不是件容易的事。”

平南王府的密探到底與聽雨閣的天幹密探有所不同,前者行事更為低調隱蔽,於上於下都是單對單的聯係,不需要刺青、令牌等證明,身家來曆皆無從查起,除了玉無瑕這個師父,尹湄幾乎算得上孑然一身,她不畏酷刑,不怕死,沒有任何可以威脅她的軟肋被聽雨閣掌控住,即便是馮墨生那樣的審訊高手,也最頭疼這樣的犯人。

退一萬步講,就算江煙蘿用非常手段讓尹湄服了軟,怕也要耽擱不少工夫,屆時魚入江湖,又往何處去尋呢?

江煙蘿輕笑一聲,道:“尹湄固然是塊難啃的骨頭,可其他人未必如她這樣難對付,隻要放出她被我們抓住的消息,再命密探們喬裝改扮到市井間傳些似是而非的話,自有知其身份的大魚前來自投羅網。”

“你敢肯定?”

“十之八九。”頓了一下,江煙蘿又道,“隻不過,來的人究竟是要劫囚還是滅口,這就說不定了。”

暫時殺不盡九宮餘黨也無妨,隻要這案子一日沒翻,九宮便一日是九賊,玉無瑕身上又背了通緝令,尹湄身為她的弟子自也是朝廷欽犯,平南王府或會暗中幫助九宮餘黨,但絕不敢將此事擺在明麵上,畢竟宮裏的消息還被死死捂著,他們沒見著兔子,哪肯輕易撒鷹?

同理,蕭正則尚且不知皇帝病危的真相,他空有蓋世武功和強權高位,卻是一條不折不扣的看門犬,這次錯失了將九宮餘黨一網打盡的機會,不僅蕭太後無路可退,整個蕭家也將走到懸崖邊緣,飛天墜地隻看成敗,好不容易抓住了平南王府的把柄,豈能不孤注一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