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正則目光冷銳地盯著陸無歸,一字一頓地道:“你好大的膽子!”
陸無歸俯身再拜,啞聲道:“罪人知錯。”
蕭正則寒聲道:“就憑你招供的這件事,莫說為人求情,連你自己的性命也保不住!”
“蕭閣主息怒,且容我繼續說——”陸無歸緩緩吐出一口濁氣,“一命換一命,我這條命是一文不值,但值錢的命並非沒有,譬如……您難道不想找到玉無瑕嗎?”
“你知道玉無瑕還活著?”
“我當然知道。”陸無歸咧嘴一笑,“她與我結交半生,還將徒弟送來讓我幫忙照看,你們放出去的消息能騙過周宗主,卻是騙不過我的。”
補天宗現任暗長老尹湄是玉無瑕一手帶大的親傳弟子,這事兒昭衍和江煙蘿都是知道的,可正如周絳雲選擇了裝聾作啞一樣,他們不曾上報這條情報,陸無歸也不蠢到當麵得罪人,隻說五年前尹湄帶藝入門,他發現此女暗藏鬼祟,本欲將之拿下審問,不想得到了玉無瑕的一封親筆信,望他兌現當年諾言,幫助自己的弟子在補天宗立足高升。
“京城出事以後,尹湄確有一段日子魂不守舍,可沒過多久,她不僅恢複如常,還被我發現暗中向外傳遞情報……”陸無歸斬釘截鐵地道,“不論玉無瑕是生是死,抓住尹湄一問便知!”
他以為自己拋出玉無瑕師徒這道誘餌定能打動蕭正則,卻見對方臉上的訝色隻是一閃而過,心裏不禁打起鼓來。
“玉無瑕之徒,抓住她或許就能順藤摸瓜找出玉無瑕的下落,的確是不錯,可惜不夠分量。”蕭正則的手指輕敲桌麵,“飛星案已過十八年,九宮餘黨已然不多,玉無瑕的確靠著京城大亂成為了聽雨閣的眼中釘肉中刺,可謝安歌的價值……不是一個玉無瑕能比的。”
他修佛念經,說出來的話、做出來的事卻很無情,陸無歸背後一寒,咬牙道:“若是加上平南王府呢?”
昭衍放在桌上的手猛然用力,卻被江煙蘿不著痕跡地按住,便聽陸無歸繼續道:“尹湄不僅是玉無瑕的徒弟,還是平南王府的密探!我說句不怕死的話,這些年來,太後娘娘把持朝政,蕭家權勢滔天,平南王對此早有不滿,而在海天幫奪得武林盟之前,補天宗為聽雨閣辦了許多不能示人的秘事,尹湄奉命潛入補天宗,就是想要刺探情報、搜集證據!”
他護了尹湄五年,竟在今日毫不遲疑地將她出賣了。
昭衍垂眸看著碗中殘茶,他不敢看陸無歸,怕多看了一眼就藏不住眼底殺機。
蕭正則這回是真吃了一驚。
皇帝病重的消息至今都被蕭太後死死捂著,一旦風聲走漏,勢必震動朝堂,雖說殷氏宗室凋零,但正統就是正統,指責勳貴外戚專權獨斷、要求太後還政於帝的聲音從未下去過,倘使他們知道永安帝短命絕嗣,藩王入京便不可阻擋。因此,蕭太後找個借口軟禁了清和郡主殷令儀,待蕭正則了結葫蘆山的事,下一步就是不惜手段對付平南王,絕不能讓他成為皇太叔。
即便世係轉移無法避免,建王殷燾不是個很好的人選嗎?
玉無瑕是九宮餘孽,尹湄是她的徒弟又聽命於平南王府,再加上鎮遠鏢局的李鳴珂,這可真是……瞌睡來了送枕頭。
“本座且留著你的命,後天清早,你隨姑射仙一起行動,事情該怎麼做,不必本座來教。”蕭正則重新提筆,“先下去吧。”
他沒有直接答應,卻比任何承諾都讓陸無歸感到安心,連忙起身出了大帳,昭衍慢吞吞地把殘茶喝了,也告辭而去。
江煙蘿疾走幾步追上他,發現陸無歸走的是另一個方向,道:“你剛才差點兒沒藏住殺氣,就這麼放過他了?”
“他把話都說了,現在殺人也無濟於事,況且鑒慧還在你手裏,不差一個尹湄。”昭衍冷笑一聲,“倒是你,有些東西多了就不值錢,要真讓陸無歸抓到尹湄立下大功,你藏在帳中的木箱子便相形見絀了。”
他非但不為尹湄求情,還生怕人不死,江煙蘿心下念頭轉動,幽幽道:“是啊,獨一份的是奇珍,成雙成對的可未必是寶物。”
她動了什麼心思,昭衍一清二楚,口中道:“蕭閣主執意要將我支開,雖出於一番好意,但對我來說實是煎熬。”
“你還是信不過我會放他們一條生路。”江煙蘿輕歎,“也罷,你既然放心不下,就親自在旁看著吧。”
昭衍皺起眉:“你要我抗命?”
“抗命是明著來,陽奉陰違的可不算。”
抿唇一笑,江煙蘿抱住他的右臂,用隻有彼此才能聽見的聲音道:“別忘了你答應過我的事,你要是在這節骨眼上去了絳城,誰幫我達成目的呢?剛才那兩人死得真慘,嚇到我了,我可不願親自麵對這樣的怪物。”
這便是讓江天養為昭衍打掩護,好讓他藏身暗處伺機刺殺蕭正則的意思了。昭衍早知江煙蘿野望難耐,聞言沒有半分意外,隻道:“那我今晚得進一趟山。”
“去找方詠雩?”
“是,但還不到奪他功力的大好時機,否則難以得手,還會打草驚蛇。”
他思慮謹慎,江煙蘿心中狐疑稍去,又問道:“你莫不是想要趁機知會尹湄,助她逃走免得牽連平南王府?”
“心思不定兩頭空,你已經為此教訓過我了,我還不至於不長記性。”昭衍冷聲道,“鑒慧還在你手裏,就算跑了一個尹湄也無濟於事,我不做吃力不討好的活兒,後天你要是見不到她,我任你處置。”
“瞧你說的,我哪舍得對你下狠手呢?”江煙蘿抬手撫平他眉間褶皺,“不過,你既不奪功,又不通風報信,到底是進去做什麼呢?”
昭衍定定地看了她一會兒,道:“去看一眼平潮兄。”
江煙蘿的笑容凝固了下,她低頭看著自己不沾微塵的繡鞋,忽然問道:“他走的時候,疼嗎?”
“一刀穿心,你說呢?”
“那就代我捎壺酒去,一醉好夢,長睡不醒。”
風盈廣袖,素紗落塵,她轉身走回自己的帳子,徒留昭衍一人默立原地。
午後,昭衍與江天養率一隊輕騎出營,直奔絳城而去,卻在轉過三岔口後私自分開,江天養率隊渡河,昭衍棄了馬匹孤身折返,避開營地附近的諸多耳目,蟄伏至天黑時分,才在江煙蘿的安排下悄然上山。
琴聲高低錯雜,猶如潮起潮落。
方詠雩想說卻未說出口的話究竟是什麼,昭衍其實不必詢問,心裏已然猜了個七七八八,而他十分清楚,方詠雩會對展煜三人說出的話,當著他就不會說了。
他倆就像兩頭惡獸,彼此舔傷又互相撕咬,嚐到的都是血腥味,眼淚這種東西,隻留給能馴服他們的親人。
正好,昭衍早上才聽了烏鴉叫,晚上也不想聽方詠雩說出那句話,怪不吉利。
他與方詠雩抵背而坐,江煙蘿準備的酒由他自個兒聽著琴喝幹淨了,畢竟人間路千萬黃泉路一條,弄髒了可不好。
不多時,一曲畢。
昭衍丟下空酒壺,方詠雩抱琴起身,他們默不作聲地繞過墳塋,來到山丘下。
夜色濃如墨,月光涼如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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