麵對方詠雩,方越心裏終是芥蒂難消,見他態度如此冷漠,臉色又難看了幾分,若非顧及展煜在場,隻怕怒火難壓。
展煜暗歎一口氣,道:“詠雩,眼下沒有外人在場,你無需避嫌。”
方詠雩看了方越和劉一手兩眼,道:“無論如何,我已經是補天宗的新任宗主了,你們跟我走得近,沒什麼好處。”
這話算是一句忠告,劉一手眼眶微紅,方越也無言以對,卻聽展煜笑道:“一碗湯麵而已,權當酬謝你不辭辛勞為眾人找到後路,還是說我的手藝退步許多,你吃不慣了?”
方詠雩語塞,端著碗筷回屋坐在桌旁,一言不發地吃起麵來。
展煜一進門就注意到了地上那件髒衣服,他沒有作聲,拉著劉一手和方越圍桌坐下,趁方詠雩埋頭吃麵,他閑聊一般把下午發生的事都說了一遍。
葫蘆山裏這百來號人,並非個個都有一身好輕功,能走登仙崖那條險道的人不過十之二三,但在這個時候,沒有哪個目光短淺的會怨天尤人,能搭把手的都去了懸崖幫忙,剩下的人分布各處,提防有探子摸上山來。
方詠雩一邊吃麵一邊聽,心裏對眾人動向都有了數,隨即將碗筷一擱,問道:“還有事?”
這回是劉一手開口道:“少主,你有幾分把握能戰勝蕭正則?”
方詠雩坦言道:“沒打過,交上手了才見分曉。”
“那要是……”劉一手神情緊張地道,“我、我留下助你!”
“打架靠的是人多,這話雖不假,但得看對手是誰。”方詠雩淡淡道,“你們與其白白送死,不如全力突圍,能多幾個人衝殺出去也是好的。”
方越冷不丁說道:“你要是輸了,下場隻有死。”
這話口氣凶惡,細聽卻有些微關切之意,方詠雩看了他一眼,突然問道:“小玉還好嗎?”
方越放在腿上的手用力攥緊,道:“他年紀雖小,但也能獨當一麵,我讓他留在湖州城,你……還欠他一個交代。”㊣ωWW.メ伍2⓪メS.С○м҈
方詠雩靜默片刻,歎道:“大長老去了,他應當恨我的。”
“我隻問你一件事,”方越沉聲道,“巡山堂的嚴達,是什麼時候勾結上補天宗的?”
方詠雩不答反問:“你還記得木大娘嗎?”
方越愣了一會兒才想起來木大娘是誰,她有個啞巴兒子叫阿木,母子倆多年前逃難至翠雲山,木大娘在廚下做活兒,阿木卻有一身練武的好筋骨,曾在演武堂當教頭,一力降十會,六年前被方懷遠調去棲凰山做了守山人,從此再沒回來。
“記得,她是阿木的娘,去年四月下旬就失蹤了。”方越仔細回想了一陣,“木大娘說是為阿木相看了一個媳婦,那姑娘不是門派中人,我們就沒多問,結果她一去不回,巡山堂派人——”
說到此處,方越的聲音陡然頓住,整張臉都變得鐵青!
“去年六月,阿木為人脅迫,殺害了巡按禦史唐榮,嫁禍於劉叔,使聽雨閣以查案為借口封鎖了棲凰山。”方詠雩麵露冷意,“等我進了補天宗,才知道了全部真相。”
木家母子都是老實本分的人,巡山堂的嚴堂主可不是,他早就被補天宗收買,摸準木大娘的心思設套將她騙下山去,本想抓個活的,沒想到木大娘性子烈,脖頸直接撞在了他的刀上,當場氣絕身亡,這狗賊唯有毀屍滅跡,匆匆取了隻老銀耳環給補天宗交差,可憐阿木是為救母才背叛了方懷遠,卻不知母親早已不在了。
“姓嚴的執掌後山巡防十幾年,有他做內應,你們能守住翠雲山一年,已經大大出乎我的意料了。”方詠雩神情冰冷,“補天宗不急著動這枚暗棋,是要利用翠雲山激化白道內鬥,你們拖得越久,補天宗得利越大。”
其餘的話不必明說,方越已是明白了,可當他想到方善水的音容笑貌,心中那根刺怎麼也拔不出來。
方詠雩說出隱情並非是要討誰的原諒,當下不再看他,對展煜道:“大師兄,你將平潮兄葬在哪裏?”
展煜本是為了緩和他們的關係,沒想到氣氛更僵,更不料方詠雩會有此一問,忍不住細看小師弟的神色,隻見一片平靜無波,與月前臨州相會時大不相同。
他道:“我帶你去。”
方詠雩不是空著手去的,他從老觀主的房間裏抱出一把琴,這琴顯然有些年頭了,好在保存妥當,尚可彈奏。
他們去了西坡,在江平潮的墓前駐足,展煜三人原以為方詠雩有話要對這座墳塋說,孰料他直接盤腿坐下,將琴置於膝上。
當年方詠雩體弱多病,隻好棄武從文,他聰穎早慧,琴棋書畫無不精通,當初方江兩家交好時,他還教過江煙蘿撫琴,江平潮偶爾在旁聽著……如今想來,恍如隔世。
這兩年來,方詠雩的手拿慣了兵刃,再碰到琴弦時竟有些生疏,原本爛熟於心的譜子也記不大清了,索性摒棄雜念,左手撥弦,右手取音,隨心彈奏起來。
劉一手不通聲樂,展煜和方越卻是略懂的,本想著方詠雩要彈送魂哀樂,哪知這琴聲如水,時而舒緩,時而激蕩,一如海上潮來潮去,令人聽了不覺悲愴,反倒生出一股寧靜之感。
塵世如潮人如水,隻歎江湖幾人回。(注)
此曲不為送魂,惟願離人安息。
半盞茶後,一曲終了,方詠雩雙手按弦止住餘音,抬眼看向近在咫尺的新墳,緩緩道:“平潮兄,一路走好。”
四下裏一陣無言,過了許久才聽方詠雩道:“師兄,你當日勸我的話,我都記在心裏,但有些路是真沒辦法回頭,我也沒有後悔……你們回去,我再留會兒。”
他說到一半時頓了片刻,明顯是將本來要說的話咽了回去,展煜欲言又止,終究不好再說什麼,帶著劉一手和方越轉身離開。
琴聲在他們背後再度響起,直到三人的身影徹底消失,方詠雩仍未停弦。
一個人悄無聲息地出現在他身後,伴隨著酒香。
“真的不把話說出口嗎?”這人輕聲道,“以後或許再無機會了。”
方詠雩弄弦愈急,頭也不抬地道:“我可不想讓你聽了笑話。”
“你怎知我會笑話你?”
“因為你是個混賬玩意兒,昭衍。”
耳畔傳來笑聲,身後隨即傳來熱意,昭衍將酒壺放在地上,盤膝與方詠雩抵背而坐,他不看墳塋,眼中隻有昏暗天光。
“倒也沒錯。”他道,“彈完這曲換個地方,別擾了平潮兄的清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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