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本帶刀冷冷一笑:“你說保持中立就保持中立呀。官軍洶湧而來,勒令沿途諸侯出兵出糧協助。我等必須明確立場,否則官軍是不會放過長岡的。”
河井繼之助輕輕皺了一下眉頭:“希望官軍可以允許我等中立,不把戰火燒入長岡境內吧。嗯,你們先不要輕舉妄動,我這就親自到小千穀去請願。”
河井繼之助一心避免戰火蔓延,因此不顧個人安危,孤身前往小千穀慈眼寺,去拜會新政府東征軍的指揮官。大家都知道,東征軍裏由親王、公卿擔任的什麼總督、鎮撫總管等主將,其實全是虛銜,實際權力都掌握在薩長土肥等強藩藩士出身的參謀、軍監們手中。於是繼之助到了慈眼寺,立刻求見這支新政府軍真正說了算的家夥——土佐藩士、軍監岩村精一郎。
年僅24歲的岩村精一郎年輕氣盛,根本不把佐幕諸侯們放在眼中,一聽說長岡的家老來了,還以為和高田藩一樣,是來請降的,喜滋滋地趕忙下令接見。可是他料想不到,竟然從河井繼之助嘴裏聽到了這樣的話:
“是相助官軍,還是為幕府效忠,我藩之人經過長時間爭論也仍然無法達成一致意見,請您千萬諒解,允許我藩保持中立。請您不要向長岡進兵吧。”
“什麼?”岩村精一郎雙眉一皺,“中立?你不是在開玩笑吧。官軍討伐朝敵,從長岡經過,若不想玉石俱焚,那便速速確定尊奉朝廷的藩論,出兵協同作戰。若有苦衷,也起碼先提供大軍所需的糧草物資,我便不動長岡一草一木,否則……”
“請閣下息怒,”河井繼之助懇求說,“大江戶已經開城,德川家已經表達了對朝廷的恭順態度,您還有必要繼續進兵嗎?”
“會津賊寇尚未歸降,我此來便是要討伐會津!”
“會津之事,如果您信得過在下的話,就交給長岡辦理好了,”河井繼之助提出建議,“在下會前往會津,說服容保公打開城門,恭迎官軍的。如此一來,不必動兵,不必血流成河,便可恢複太平局麵,豈不是好?”
岩村精一郎冷冷一笑:“說得倒很簡單。會津藩會聽從你的話嗎?若然此乃緩兵之計……”
河井繼之助趕緊分辯說:“在下和長岡藩都並無與朝廷為敵之意,隻希望消弭兵禍。閣下請您三思,內戰倘若繼續下去,隻能造成生靈塗炭,國家疲敝,列強再趁機插手戰爭,日本便會墮入萬劫不複的深淵了呀!”
“毫無意義的說詞!”岩村精一郎再也不耐煩聽繼之助的遊說了,猛然站起身來,“我奉朝廷敕命討賊,不可能停步不前,更不可能後退。若然尊奉朝廷,長岡就速速派遣兵馬或運送物資前來,否則,便做好打仗的準備吧。”說著話,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任憑河井繼之助在後麵如何喊叫挽留,他老兄頭也懶得回一下。
就這樣,短短30分鍾的時間,談判就破裂了,岩村精一郎的驕橫和固執,直接把長岡推入了佐幕陣營。
北陸道東征軍真正意義上的統帥,乃是參謀山縣狂介和黑田了介。山縣狂介咱們前麵提到過,乃是長州藩士、原奇兵隊軍監,而黑田了介大名清隆,是薩摩出身。他們在數日前於高田和北上的中仙道兵馬會合,然後殺向柏崎,中仙道兵馬則在岩村精一郎的指揮下進至小千穀。
後人評價說,岩村精一郎過於年輕氣盛,強硬有餘,柔軟不足,這才導致小千穀慈眼寺會談的失敗,把長岡藩推向佐幕陣營,倘若年紀較大、經驗較為豐富的山縣和黑田在此,或許曆史的進程將會徹底轉變吧——可惜這隻是一廂情願的妄想罷了。
席卷全日本的戊辰戰爭既然已經爆發,佐幕、倒幕兩派勢不兩立,在這種情況下,保持中立雲雲根本就是癡人說夢,長岡藩既不可能徹底置身事外,也不可能真正一碗水端平。別的不提,光說一件事來證明就可以了:河井繼之助在從江戶回到長岡以後,為了增強實力,派兵占據了原本幕府直轄的良港新潟,而奧羽列藩同盟就利用新潟港,利用長岡的中立表態,經海路大量輸入物資、武器,這是新政府絕對無法容忍之事。所以即便換了山縣或黑田在小千穀會見河井繼之助,也頂多延長談判的時間而已,最終還是不可能認同所謂“武裝中立”的。
曆史的大背景、社會的大環境,注定了長岡要麼投降,要麼抵抗,沒有第三條道路可走。
北越戰爭
1868年五月四日,越後長岡藩終於確定了和新政府的對抗原則,與新發田藩一起加入了奧羽列藩同盟,從此這個同盟就被稱為“奧羽越列藩同盟”。
新政府軍前鋒駐紮在信濃川西岸的小千穀,而長岡城就在其北方20公裏外,在信濃川東岸。為了進攻長岡,新政府軍首先東渡信濃川,占據了朝日山。
“必須奪取朝日山,把敵人趕回信濃川西岸去,”河井繼之助與前往增援長岡的會津、桑名等藩將領商議道,“官軍中還有不少親藩和譜代的兵馬,隻要咱們打出為慶喜公和德川宗家鳴冤的旗號,他們必然士無鬥誌,甚至還很可能臨陣倒戈。”
他的判斷並沒有錯,五月十日,奧羽越列藩同盟軍進攻朝日山北麓的榎峠,守備朝日山的尾張藩兵馬既無心作戰,又害怕後路被斷,果然不戰而走。這支新政府軍雖然指揮官是土佐的岩村精一郎,但麾下多為鬆代、尾張等原德川譜代和親藩的兵馬,戰鬥意誌極為薄弱,而岩村精一郎受他們的影響,再加上驕傲輕敵,根本就沒做好打一場惡仗的準備。榎峠交火的時候,他還在小千穀優哉遊哉吃著晚飯呢。
這時候,原駐柏崎的薩長兩藩兵馬聽聞長岡藩倒向佐幕派,特意南下趕來會合,才走到小千穀,就遠遠聽到了信濃川對岸傳來的槍炮聲。領軍將領正是山縣狂介,匆忙策馬奔入慈眼寺,可是放眼一看,大家都忙著吃晚飯呢,根本沒有增援榎峠的意思,他氣得幾乎說不出話來。於是跳下馬,飛起一腳,把岩村精一郎捧在手裏的飯盒給踢出一丈多遠。
“還有心情吃飯,你們都瘋了不成!”
可是他再憤怒、再著急也沒有用,尾張兵已經陸續從朝日山上撤了下來,奧羽越列藩同盟軍隻付出很小的代價,就輕鬆占據了製高點。山縣狂介仗著資格老、年紀大,斥退岩村精一郎,把部隊重新整合起來,於翌日也就是十一日,渡河發起反擊,這才擊退同盟軍,重新奪取了榎峠。
“奪回朝日山,就可在心理上、形勢上雙方麵壓迫長岡,”山縣狂介召來麾下的奇兵隊將領時山直八吩咐道,“這個任務交給你了,我得先趕回小千穀去整備物資,準備發起對長岡的最後一擊。”
奪回朝日山的戰鬥是在十三日淩晨打響的。這一天突降大霧,幾乎伸手不見五指,時山直八心說是個好機會呀,我軍仰攻朝日山,損失必重,若有大霧掩護,事情就好辦多了,於是指揮麾下奇兵隊一齊朝山上開火。
守備朝日山的乃是桑名藩大將、“雷神隊”隊長立見尚文,這家夥後來歸降新政府,在維新後做到日本陸軍大將,是個很有本事的人物。山上駐紮的除了桑名藩雷神隊等組織外,還有不少長岡藩兵,驟聞槍聲,猝不及防,立刻亂作一團。但立見尚文憑借他出色的指揮才能,很快就製止了混亂,命令兵將們憑堅而守,頑強抵擋住了奇兵隊的進攻。
惡戰之中,突然一發流彈擊中了時山直八,直八當場斃命。指揮官戰死,奇兵隊士氣崩潰,掉頭就逃,立見尚文趁機殺下山去,把新政府軍徹底趕回了信濃川西岸。
這恐怕是新政府軍東征以來吃的第一個大敗仗,甚至也是長州奇兵隊自組建以來吃的第一個大敗仗……
朝日山之戰以後,兩軍隔著信濃川一連對峙了好幾天,雙方將領都在絞盡腦汁尋思打破這種對峙局麵的妙策。同盟軍方麵,河井繼之助提出了一個計劃:“我等從前島悄悄渡河,攻擊敵軍的後路,定可將其一舉擊退。嗯,就定於二十日深夜發動奇襲吧。”
說來也巧,那邊山縣狂介也想到了奇襲:“敵軍主力都集中在榎峠,我軍正好趁此良機,從信濃川下遊秘密渡河,攻擊長岡城。”不過他時機的選擇比同盟軍快了一小步——“定於十九日淩晨發起總攻!”
就早了這麼一天,新政府軍占據了戰場的主動權。當時駐紮在長岡城北的乃是越後鬆村藩兵,本想著敵人還在南麵數十公裏外呢,根本沒料到新政府軍會從北麵發起進攻,槍聲才響,立刻就亂成一團,潰不成軍。長岡城內的守軍也根本沒有作戰的準備,聽到城北有響動,還以為鬆村藩臨陣倒戈了,匆忙前往鎮壓。在同盟軍自相殘殺的混亂中,新政府軍僅用短短數個小時便奪取了長岡城。
消息傳來,同盟軍被迫放棄朝日山和榎峠,撤退到長岡東北方的加茂地方,在這裏盼來了會津、米澤等藩的援軍。河井繼之助計劃奪回長岡城,首先攻打的目標就是長岡北方的今町——新政府軍的主力此刻便正駐紮在那裏。
六月二日,河井繼之助派山本帶刀率領長岡兵從正麵發起進攻,吸引新政府軍的注意,同時米澤、會津等藩兵馬從兩翼包抄,打了一個大勝仗,順利攻克今町。
順便一提,這位長岡藩次席家老山本帶刀後來被新政府軍俘虜,堅決不肯投降,被判死刑。四十多年以後,長岡藩最後一位藩主、被新政府封為子爵的牧野忠篤感念帶刀的忠誠,命令家臣高野貞吉把第六個兒子奉獻出來,繼承山本家業——那就是二戰中猖狂一時的日本海軍大將山本五十六。
上野彰義隊覆滅以後,新政府從關東騰出手來,向北陸方麵陸續增派援軍,這就逼迫河井繼之助必須以最快的速度奪回長岡城,否則越後的戰局將徹底糜爛,不可收拾。七月二十四日半夜,足智多謀的繼之助親自率領長岡藩兵,人手一支竹杖,悄悄涉渡沼澤地帶八丁衝,在天剛蒙蒙亮的時候突入了長岡城。
沼澤八丁衝本是長岡東北方向的天然屏障,除了熟悉周邊地形、膽子又大的河井繼之助外,沒人想到在這個方向會突然出現敵兵。於是新政府軍瞬間便陷入了全麵混亂,河井繼之助親自挺著新進口的回轉式機關銃一輪猛射,就把敵軍殺得大敗虧輸,連山縣狂介都差點做了他刀下之鬼。中午時分,繼之助終於順利回到了老家長岡,並且奪得新政府軍拋下的大炮120門、彈藥2500箱。
可惜長岡城的再次易手,並不代表北越戰爭以同盟軍全麵勝利而告終。這邊長岡、桑名、會津、米澤等藩正在大開慶祝會呢,那裏薩摩藩的主力部隊已經陸續開到了柏崎,新發田藩見形勢不妙,竟然主動開門歸降。河井繼之助率軍前往抵禦,不幸膝蓋中彈,被抬下了戰場。失去主將的同盟軍士氣低落,加上人心不齊,因為懷疑別家有內通新政府軍之意而相互監視,最終導致一潰千裏。七月二十九日,新政府軍再次攻克長岡,宣告了北越戰爭的終結。
河井繼之助是在一個月後因為傷口惡化而病死在會津藩裏的,享年四十二歲。他的家人親眷大多死於戰亂,剩下的也被新政府處以死刑,河井家族被官方下令斷絕。原本並不想引發戰亂,並不想生靈塗炭的繼之助,最終卻被迫要邁上戰場,被迫使老家長岡幾乎變成一片焦土,臨終時想必會萬分遺憾吧。雖然形勢往往並不由人,但他真的有付出全部心力去阻止戰爭爆發嗎?
對德川家的忠心,在今天看來是多麼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