彰義隊之亂
慶應四年(1868年)四月十一日晨,大江戶無血開城,東征軍參謀、薩摩藩士海江田信義率領薩摩、長州、尾張、肥後等7藩的兵馬率先策馬而入。信義隨即下達命令,派尾張藩兵警護和巡查各門,派肥後藩兵去收繳城內的武器。
肥後藩兵忙活了大半天,結果隻收容了200名舊幕府士兵,收繳到722支火槍——堂堂一座江戶城,應該不會就這麼點警衛人馬和武器裝備吧?原來從當年二月份開始,知道大勢已去無可挽回的舊幕府家臣們和會津藩兵就陸續潛出城去,還把城內最精良的武器也帶走了,據說,僅開城前一天逃出的兵將就有2,000多名!
江戶城按照日本古代行政區劃,是位於武藏國,武藏以北是上野國(和寬永寺所在的上野地區,是同名異地),上野以東是下野國。下野國北部多山,其中最有名的一座叫日光山,建有供奉德川家康靈位的奢華宏偉的日光東照宮。日光東南平原上還有座宇都宮城,乃是幕府譜代奧平家的領地。
舊幕府步兵奉行大鳥圭介就在開城前悄悄潛往宇都宮城,並且很快聚攏了大群逃出來的幕臣——也包括以土方歲三為首的新選組——打算等待時機,和新政府軍惡戰一場,奪回江戶。這支隊伍對新政府東征軍構成了極大的威脅。
況且,這個時候的江戶城及其城下町,早已不複昔日繁華。一方麵,按照幕府的規定,各地諸侯都必須把妻子送來江戶城下居住,這群人再加上他們的護衛、仆傭,占了城下町人口的將近半數,因為維新倒幕,他們大多都撤回各自的領地去了;另方麵,害怕戰火延燒到江戶,大批城下居民搶先逃離——這時候江戶城下町裏占人口比例最高的,反倒是舊幕臣和各地的浪人。
東征軍搞不定這票舊幕臣和浪人,也沒有足夠經費長期駐紮在江戶,於是就考慮組建一支準警察部隊——就象原本在京都的新選組、見迴組——來維持治安,保證和平過渡。找誰來好呢?查來查去,嘿,這不現成就有一支隊伍嗎?
這支隊伍原本名叫“尊王恭順有誌會”,是由幕臣本多敏三郎、伴門五郎、澀澤成一郎等人於二月份組建的,口號是“警護將軍,討滅薩賊”,後來改名為“彰義隊”,頭取(首領)是澀澤成一郎,副頭取是天野八郎。
彰義隊並不僅僅是幕臣們的組織,隻要尊王佐幕,誰都可以加入,包括各地浪人,甚至江戶町裏的流氓、俠客、賭徒們全都呼啦啦地擁了進去,東征軍進入江戶的時候,彰義隊總數竟然已經超過了兩千人。
既已無血開城,就沒有在江戶再打一場仗的道理,對付彰義隊,與其取締倒不如招安。於是東征軍就把維持江戶治安的重責交給了彰義隊——這是一項無可奈何的大失策,比把餓狼扔進羊群還不靠譜!
先不提彰義隊對德川家的忠心,對新政府和東征軍的仇恨,成員品流複雜更是個大問題。咱們前麵說了,江戶城中的浪人、俠客,甚至賭徒、流氓,隻要抱有尊王佐幕的理念,全都可以加入彰義隊。這支隊伍雖然象新選組一樣擁有統一的製服(水色外套)和隊旗(日輪加一個“彰”字),內部管理能力可比新選組差太遠了,見天在城下町打砸搶燒,胡作非為。新政府軍前往阻止,自然會和彰義隊起衝突,流血傷亡事件是層出不窮。
勝海舟實在看不下去了,跑去找西鄉隆盛,提出:“還是下令取締彰義隊吧。”隆盛垂著頭不說話,那意思是:“麻煩呀,難辦呀。”新政府軍還在忙著進攻宇都宮呢,哪有餘力兩線作戰呀,況且,倘若在江戶城內釀成大規模流血衝突,大本營不穩,前線的仗也不可能打得贏。勝海舟隻好再去找老朋友澀澤成一郎:“你要是管不好自己的隊伍,還不如快快撤出城去。我費勁心機和口舌才使得江戶城不陷入硝煙血海,可別讓你們給破壞了,由你們引發新一輪戰爭!”
澀澤成一郎也不想看到那悲劇的一幕——“我們想要為慶喜公鳴冤,想要討伐薩賊,但現在還不能動手,得等朝廷下達對德川家的正式處分才行,倘若朝廷真的寬大為懷,又何必多造殺業呢?可是萬一朝廷在薩賊的操縱下下達亂命,戰爭便一觸即發。可不能在江戶城裏打,我們是得暫時撤出去才行。”
於是他召集幹部們來商議,打算撤出江戶,退到日光山上去。可是這提議立刻就被副頭取天野八郎給一口否決了:“不行,咱們得呆在江戶城裏,隨時做好奪回大江戶的準備!”兩人談來談去談不攏,天野八郎一怒之下,幹脆把澀澤成一郎給軟禁了起來。
彰義隊就此分裂。不久後,澀澤成一郎在親信的協助下逃了出來,另組“振武軍”,率領400餘人撤出江戶。彰義隊的首腦位置和主要力量,就此落入激進的天野八郎手中。
新政府東征軍三路並發,東海道一路敲開了江戶城門,中仙道一路也快速挺進,先後在甲斐國的勝沼打敗甲陽鎮撫隊(由新選組改編而成),在下野國的梁田打敗舊幕府衝鋒隊,四月間與東海道方麵軍會合,夾攻宇都宮城。從十九日到二十三日,連續四天的激戰,終於攻克宇都宮,大鳥圭介、土方歲三等人率領殘兵向東北地區潰逃。
前線捷報頻傳,西鄉隆盛心裏有了底,於是在五月一日,新政府終於下令取締彰義隊。天野八郎怒不可遏,於是退到德川慶喜曾經麵過壁的上野寬永寺,擁戴主持輪王寺宮公現法親王(就是曾經前去駿府幫德川慶喜求過情的那位),勾結仍在周邊地區鬧事的那些舊幕府殘兵們,正式和新政府軍開戰。彰義隊2,000人,占據了有利地形,新政府此時駐紮江戶的不過3,000來人,根本沒有力量一口就把敵人吃掉,前線攻取宇都宮的兵馬還在追擊殘敵,一時也調不回來,這可該怎麼辦呢?西鄉隆盛這個愁呀,隻得派人前往京都去求取援軍。
五月中旬,京都終於派人來江戶了,然而並不是兵馬,也沒有火槍大炮,新政府隻派了一個人來,穿著件簡樸的和服,看長相簡直象個老農——
“在下軍防事務局判事,兼領江戶府判事,大村益次郎永敏是也。”
西鄉隆盛就和大村益次郎討論彰義隊問題,隆盛是底氣全無:“彰義隊人數眾多,裝備也不算差,固守上野寬永寺,就在江戶邊兒上,這一仗實在很難打。更糟糕的是,江戶城裏的老百姓很多仍然心懷德川家,同情彰義隊……”
“再難打也得打這一仗,”大村益次郎緊皺著眉頭,“宇都宮的戰事才剛結束,日光山中仍有敵軍潛伏,田無(即今天的東京都田無市,在江戶西方約15公裏外)還有振武軍,倘若他們和彰義隊合成一氣,江戶城就危險了。必須搶先動手,一戰攻克上野寬永寺!”
西鄉隆盛直搖頭:“這仗我可打不了,你有本事你來指揮。”
“既然奉了朝命來到江戶,我自然要指揮打贏彰義隊,”大村益次郎點點頭,“交給我吧,就定在十五日對寬永寺展開全麵進攻。”
“預計這仗要打多長時間?”
“一天。”
上野一日戰爭
大村益次郎口出狂言,聲稱一天就能打敗上野彰義隊,西鄉隆盛聽了,差點沒當場噎著。駐紮江戶的新政府軍就這麼多人馬,加上大村一個,就能那麼迅速地掃平彰義隊?簡直殺了他的頭都不帶信的。可眼看著大村益次郎信心滿滿,西鄉隆盛也有點樂意見到長州佬吃癟,幹脆生咽下疑問,全權委托益次郎指揮這場戰鬥。
其實對於解決彰義隊的問題,大村益次郎是成竹在胸,向西鄉隆盛拍胸脯做保證之前,他已經做了大量功課,對駐江戶新政府軍各部的素質、配備,以及寬永寺周邊地形,都已經探查得一清二楚了。他知道這是一場硬仗,相當難打,但倘若不能在一天之內掃平彰義隊的話,說不定各路守舊勢力都會趕來增援,江戶城下町同情彰義隊的市民也會鬧事,真到了那個時候,局麵就會糜爛到不可收拾了。
寬永寺在江戶的西北方向,南北兩頭尖、中腹寬,格局有點象個棗核。寺廟的正門朝南開,名叫黑門,黑門往北是山王台和吉祥閣,再往北偏西就是彰義隊的大本營寒鬆院。從黑門到寒鬆院,緊靠寺廟西南牆有個不小的池塘,名叫不忍池,不忍池往西是富山藩邸,再往西是加賀藩邸,往北是水戶藩邸。
大村益次郎決定分南、西兩個方向進攻寬永寺:分派最具戰鬥力的薩摩兵從正麵黑門攻打,以肥後和因幡鳥取兩藩之兵輔助進攻;加賀、肥前、越後、尾張、津、備前等藩兵馬從不忍池方向發起進攻;長州、大村、佐土原等藩兵馬則攻打寬永寺西北麵的穀中門和清水門。
計劃書遞到西鄉隆盛手裏,隆盛看了,不禁大吃一驚——這不明擺著要讓薩摩兵去和敵人硬磕,其餘各藩隻是配合進攻嗎?黑門南方,一邊是不忍池,一邊是河溝,地勢非常狹窄,強攻黑門的話,肯定會引發最慘烈的肉搏戰的。他緊盯著大村益次郎,反問說:“你打算讓薩兵全滅嗎?”
大村益次郎點點頭,麵無表情地隻回答了一個字:“然。”
1864年6月,天王洪秀全病餓而死,一個月後天京失守,太平天國戰爭拉下帷幕;1865年4月,羅伯特·李將軍在裏士滿向格蘭特請降,美國南北歸於一統;1866年8月,普魯士和奧地利在布拉格簽訂和約,普奧戰爭結束——等到了戊辰戰爭爆發的1868年,可以說世界上唯一規模最大的戰爭就發生在日本了。
別看東征軍從京都出發的時候隻有五萬兵馬,幕府方按極限算,撐死了“旗本八萬騎”,僅剿滅上野彰義隊一場戰役,也不過三千對兩千而已。然而日本的國情和世界其他國家都不同,諸侯們割據林立,並不簡簡單單西軍(新政府軍)五萬、東軍(舊幕府軍)八萬而已,各地大大小小的藩,或者相助西軍,或者暗助東軍,更多的騎牆觀望,大家夥兒為了在戰爭中存活下來,無不秣馬厲兵,可著勁兒地擴充軍備。美國南北戰爭也好,普奧戰爭也罷,列強在戰爭中淘汰下來的和在戰爭後剩餘下來的武器,是一船一船地往日本運呀。一時間,日本變成了全世界最大的武器市場。
英法兩國為了能夠在戰後控製日本,希望打一場代理人戰爭,他們賣給或者白送給交戰雙方的武器不會很差,但美、德、奧等別家列強就不同了,趁著機會在日本大撈一票,無論是劣質的還是過時的武器,隻要小日本肯出錢,他們是什麼都敢賣,毫無商業道德。於是大量次等武器就充斥整個日本,從某種意義上來說,直接影響了戊辰戰爭戰局的走向。
占便宜的是誰?主要是薩、長、土、肥等倒幕諸藩,這些藩大多開放國門和改革較早,財力雄厚,買得起新式武器,也知道哪些是好東西,哪些是劣等貨;幕府倒是也有法國人撐腰,可是德川慶喜臨陣逃亡,好武器都分散到各地佐幕組織手裏去了,難以凝聚力量與新政府軍一戰。倒黴的是誰?主要就是那些佐幕和騎牆派的親藩、譜代,以及部分外樣諸侯,他們臨陣磨槍,光門麵上好看,買到的大多是淘汰品。
就以上野戰爭為例,新政府軍雖然隻有三千人,但主力是薩摩、長州、肥前等藩,武器裝備絕對精良。相對的,彰義隊方麵雖然士氣高昂、人人勇鬥,武器卻相對的劣等——不是數量不足,而是大多為舊貨(幕府倉庫裏的好東西早就被搬去日光、宇都宮和水戶了)。正因為如此,大村益次郎有絕對的信心可以打贏這一仗,他所要爭取的是盡量縮短戰鬥時間。
上野戰爭爆發於五月十五日的淩晨時分,這一天烏雲四合,下起了中雨。屯駐江戶的新政府軍突然集結起來向北移動,從西、南兩個方向構築陣地,冒雨猛攻寬永寺。主戰場是在寬永寺南麵的黑門方向,裝備精良、訓練有素的薩摩軍首先開響了第一槍。彰義隊頭取天野八郎這時候正騎著馬在黑門附近巡邏,見此情景立刻退入門內,召集部署,開始進行頑強抵抗。一來通路狹窄,再精良的武器也很難集中火力,徹底壓製敵人,二來彰義隊裏大群的幕臣、俠客,知道自己沒什麼退路,人人懷有必死之心,因此整整一個上午,一直呈現一進一退的局麵,新政府軍以眾擊寡,沒能占到一點便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