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後二月十二日,德川慶喜就悄然離開江戶城,跑到北邊5公裏外的上野寬永寺麵壁反省去了。
勝海舟出的這些主意,慶喜將軍是照單全收,主戰派小栗忠順等人倒也並沒有什麼不滿——反正指揮作戰,慶喜公也派不上用場,他早早離開江戶城躲出去,倒不失為一條保住性命的安全之策。小栗忠順早就完成了一整套戰略方案,成竹在胸地來找勝海舟,提出建議說:
“前次所言在箱根迎敵的想法,有些過於輕率了。在下與法國教習詳細研討過,不如放薩賊通過箱根,然後派遣海軍突襲駿河灣,斷其後路。如此一來,東海道薩賊定會遭到包圍殲滅,江戶城和德川家也便安泰了。”
據說事後長州的大村益次郎聽聞這個方案,不禁抹一把額頭冷汗:“太危險了,倘若德川軍真的如此行動,我方將會陷入萬劫不複之地。”可是為什麼德川軍最終並沒有這麼做呢?原因很簡單,小栗忠順當場就遭到勝海舟一口回絕:“不行。”
勝海舟心裏這個氣呀,你們竟然還在喊打喊殺,就算真的殲滅了官軍又如何?戰爭會以德川家的全勝而終結嗎?一旦戰爭長期化、膠著化,列強在旁虎視眈眈,日本就不會再有明天了!
勝海舟打定了主意,在保全德川一門的前提下,以和為貴。
三月五日,新政府東征軍主力經東海道東進,開入駿府城,將此地作為東征軍總督府的大本營。駿府乃是江戶幕府除江戶、大阪外的第三個重要基地,當年“古狸”德川家康宣布退隱,把將軍之位傳位兒子德川秀忠以後,就長年留在駿府玩幕後操縱。如今駿府卻變成了打倒德川家的大本營,曆史真是開了個有趣的玩笑。
翌日,總督府召開軍事會議,確定了十五日對江戶城展開總攻。
會議結束,大總督熾仁親王才剛回到內室,突然侍衛前來稟報:“輪王寺宮大人在外求見。”
輪王寺宮乃是法親王,也就是說是位出家為僧的親王,擔任寬永寺主持,法號為公現。聽聞輪王寺宮公現法親王來到,熾仁親王立刻吩咐快請。不出他的所料,法親王此來之意,乃是為德川慶喜求情,希望新政府軍能夠立刻後撤或起碼延緩對江戶的總攻。
“朝命在身,恕難從命。”眼見德川家滅亡在即,法親王再口綻蓮花也是說不服熾仁親王的。
其實自從德川慶喜跑去寬永寺麵壁思過以來,他就多次派人去京都或者東征軍內部,拉關係、套交情,幫忙自己求情。然而這時候無論新政府還是東征軍都徹底是倒幕派的天下,恨不能一腳就把舊幕府剩下的空架子徹底踢翻,沒人再可憐他德川慶喜。即便最終出動法親王,仍然隻得空著兩手,垂頭喪氣地回歸寬永寺。
德川慶喜的諸般努力全都化為泡影,勝海舟方麵卻不一樣。海舟輕易不出手,一出手就力求必中。他直到三月九日才派遣使者前往駿府,但並未求見名義上的大總督熾仁親王,卻將一紙書狀獻到了參謀西鄉隆盛手裏——
“隻求保住德川家和慶喜公的性命,有什麼條件,請盡管提出來吧。”
赤報奇冤
勝海舟派去和西鄉隆盛談判的使者,乃是個非同尋常的人物。此人高身量,大腦袋,寬肩膀,相貌堂堂,名叫山岡鐵太郎高步,別號鐵舟。勝海舟、山岡鐵舟,還有一位高橋泥舟,都是當時幕臣中大名鼎鼎的人物,合稱“幕末三舟”。後人評價說:“朝敵德川慶喜有家臣山岡鐵舟盛風凜凜。”雖然是打著恭順朝廷、乞求活命的旗號來的,鐵舟的態度卻絲毫也不謙卑,不僅如此,他似軟實硬,逼迫西鄉隆盛立刻停止計劃中對江戶城的進攻。
一方麵曉以大義:“慶喜公已然前往寬永寺謹慎,向朝廷表達恭順之意了,官軍再進攻江戶,就是名不正、言不順,並且罔顧百姓生命安危!我等皆盼望和平到來,日本從此國富民強,何必定要內戰不休,將國家置於危亡的境地呢?”另方麵威嚇西鄉隆盛:“江戶城內,幕臣尚有數萬,倘若斷其生路,則人人奮勇,拚死而搏,官軍有必勝的希望嗎?即便取勝,恐怕也會損失慘重,死傷枕藉吧。若要強攻江戶,我等將縱火把城池燒為白地,以焦土相對,關東向北是群山密林,撤退到彼處頑強抵抗,官軍要多長時間才能剿滅?”
堂堂一番話說出來,西鄉隆盛不禁陷入了沉思。對於攻克江戶城,他本人信心滿滿,但正如山岡鐵舟所說,倘若幕臣們焦土抗戰,這場仗就不知得哪年哪月才打得完了。日本明天不明天的暫且不論,東征軍的軍費可又有點捉襟見肘了,能夠維持多長時間還真不好說。為了籌措軍費,新政府不久前連食言而肥,恐怕會遭萬世唾罵的事情都幹出來了,倘若還不撞南牆不回頭,最終會釀成何種苦果,那是誰都不希望看到的呀!
必須承認,這個時候的日本,已經開始顯露出民本主義的苗頭來了。
一千多年的日本曆史,貴族、武士們打來殺去,從來就沒老百姓什麼事兒,也從來沒人理會過百姓的想法,但維新新政府不同,大部分成員終究羞答答地打開半扇國門,接觸到了歐美資本主義國家的部分社會製度和政治思想,他們認識到想到打贏對幕府的戰爭,就得最大限度煽動和利用老百姓的熱情。
中國人早就知道“得民心者得天下”,因為兩千年來農民是社會的基礎,農民暴動掀翻了一個又一個王朝;日本人不明白這一點,因為雖然農民也是日本封建社會的基礎,但卻很少有純農民力量顛覆領主的事例,席卷全國、改朝換代,更是前所未聞。日本古代的貴族和武士打仗,張錦旗、稱正統,都是做給同一階級的中央或地方勢力看的,不是做給農民看的。
這回新政府軍東征討伐德川家族,情況卻有所不同,不僅僅打出了禦賜的錦旗,還由品川彌二郎填詞,大村益次郎譜曲(這家夥倒真是多才多藝),做了首兒歌到處傳唱:
“親王呀親王的禦馬前,隨風飄揚是什麼旗?幹到底呀幹到底。那是征伐朝敵的禦錦旗,幹到底呀幹到底!天子呀號令傳四方,抗拒朝命是什麼東西?幹到底呀幹到底。薩長土的戰士奮勇出擊,幹到底呀幹到底……”
為了最大限度地鼓舞各地農民支持官軍,騷擾德川家的領地,新政府還靈機一動想出個好主意來,下令“年貢半減”。要說江戶幕府時代,各地農民的負擔是很沉重的,他們必須把收成的相當一部分繳給領主老爺,稱為“年貢”。本來日本封建社會的架構比起中國來相對簡單,沒有那麼多層次的盤剝,上級領主的收入得自於下級領主,農民不必要多重交稅,不必要交了官府再交地主。可是領主老爺們設定的“年貢率”實在高得離譜,按幕府的規定是“四公六民”,也就是說農民要把收獲物的40%上交給領主,這還不算領主額外加派的勞役,以及各地諸侯為了應對財政危機而臨時更改稅率(八公二民竟然都有人收過)。
德川家康就曾經說過這樣的話:“對於農民,既不要把他們餓死,也不要讓他們踏實活著。”
因此江戶幕府時代,尤其是中後期,各地農民暴動是很常見的事情,隻是因為諸侯分封和農村獨立性強等原因,沒能引發全國規模的大起義而已。
對於維新新政府來說,一方麵要避免這種暴動延續到推翻幕府以後,另方麵也希望利用這種暴動,牽製和削弱舊幕府的力量,所以才會下達“年貢半減令”,以宣揚新政府的德政。
為了宣傳德政,西鄉隆盛相中了一個人,也就是咱們前麵提過在江戶城裏放火搶劫,逼迫幕府搶先動手的那個相樂總三。相樂總三本是下士出身,了解農民百姓的饑苦,他同時又是聚攏來成為薩摩藩打手的各地浪人的總頭領,這個任務交給他,那真是再放心不過了。
於是總三在接到命令以後,立刻邀請原禦陵衛士鈴木三樹三郎等人加入,組建了一支“赤報隊”,名稱的含義就是“赤心報國”,擁戴公卿高鬆實村為盟主,總三是實際上的負責人。赤報隊從京都出發,沿中仙道向信濃國前進,趕在東征大軍之前到處宣傳“年貢半減”,發動農民,造德川舊幕府的反。
可是赤報隊前腳才走,新政府後腳就突然犯了難,覺得這條新政策很難貫徹下去。為什麼呢?原因之一,農民暴動不僅僅打擊德川家的勢力,也很有可能影響到倒幕各藩的利益;二,向豪商借的那300萬兩軍費,得在戰後靠年貢償還,倘若真的年貢半減了,政府得還到哪年哪月去呀?
於是新政府食言而肥,不僅如此,還極其卑劣地宣布赤報隊為假官軍,他們所宣揚的任何政策都是扯謊。赤報隊就這樣被取締了,以相樂總三為首的諸多幹部也遭到新政府軍的逮捕甚至是處刑。總三本人是於三月三日在信濃境內被東征軍斬首的,享年隻有30歲。這一冤案要到整整60年以後的1928年才得以平反……
維新新政府從成立之初,就不是一個關心平民百姓的政府,他們明擺著不需要農民的力量,也打算在維新以後繼續殘酷地壓榨農民。雖然對於這一點,從年輕時代當郡方書役佐的時候就很同情農民的西鄉隆盛未必讚同,卻也根本無力回天。
山岡鐵舟跑來駿府城和西鄉隆盛談判,這個時候的隆盛正為軍費問題犯愁。商人們的借款就快周濟不上了,真要強攻江戶城,甚至按鐵舟所言準備打一場長期戰爭,非把新政府徹底搞破產了不可。正因為如此,再加上害怕引發長期戰爭的英國人在背後施壓,於是在跟鐵舟會麵以後,從來倒幕最堅定的西鄉隆盛也不得不放軟身段,當場寫下《德川處分案七條》,答應保留德川慶喜的性命和德川宗家的部分領地。同時,命令已經越過箱根天險、逼近江戶的東征軍也原路撤回,暫停十五日總攻江戶城的計劃。
三月十四日,西鄉隆盛來到江戶城下町的薩摩藩邸,在這裏接見了勝海舟。海舟膽子真大,隻帶著一名隨從,就出城來跟敵方將領會麵了,他提出:“在下不願見到江戶城內和城下町的百姓受到任何損害,願意無血地打開城門。隻請閣下寬放德川家一馬。”西鄉隆盛點頭應允。
四月四日,朝廷敕使橋本實梁和柳原前光來到江戶城中,下達最後通牒,要求十一日必須打開城門,由新政府軍接管江戶。十日,勝海舟在寬永寺內接受了德川慶喜的全權委托。十一日一清早,慶喜便按照預先商定的方案離開寬永寺,回老家水戶隱居反省去了,隨即江戶城門大開,東征大軍浩浩蕩蕩進入城中。
後人稱此事為“大江戶無血開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