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戰的大敗,直接影響到陸軍士氣。高杉晉作趁機命令明倫館的老同學、原奇兵隊書記世良修藏率軍反攻大島,兩萬幕府軍瞬間崩潰——為什麼崩潰呢?因為他們現在困在島上,沒有海軍支援,連逃跑的小船都很難搞到,無路可退的情況下,鬆山等藩兵馬紛紛繳械投降,法式裝備的幕府軍也扛不下去了,大半做了俘虜,還有小部分跳海逃生,真是敗得要多難看有多難看。
幕府水陸聯軍攻克大島花了4天,高杉晉作、世良修藏把大島再奪回來,卻隻花了不到一天的時間。大島口的問題就這麼輕鬆解決了,幕府軍四路來攻,第一路就此徹底覆滅。
可是高杉晉作在指揮丙寅丸奇襲了幕府海軍以後,為啥不親自奪還大島,而要派世良修藏擔任總指揮呢?原來這個時候他早就已經回到下關了,不但回去了,而且行動如風,立刻指揮艦隊向西航行——“下一個目標,是小倉口!”
江戶幕府在九州設立的親藩、譜代並不多,九州基本上算是外樣的天下,最強的是薩摩島津氏,此外還有佐賀鍋島氏、福岡黑田氏等等。這回征討長州,幕府委派老中、外交事務總裁、譜代唐津藩的世子小笠原長行擔任九州方麵總指揮,集合各藩兵馬,屯駐在和長州一海相隔的豐前國小倉藩,隨時準備發起進攻——這小倉藩主也姓小笠原,乃是小笠原長行的同宗。
雖說九州勢力最強的薩摩反對出兵,占第二位的佐賀也推三阻四,遲遲不來會合,小笠原長行還是集結了五萬兵馬,17艘戰艦,妄圖先控製馬關海峽,然後直取長州的海軍根據地下關。長州方為了先發製人,在十一、十二日於大島擊潰幕府海陸聯軍以後,高杉晉作立刻乘坐丙寅丸回到下關,然後集結兵馬,搶先對小笠原長行發起了猛攻。
長州海軍仍然由晉作統率,除了丙寅丸以外,還下轄3艘風帆軍艦,陸軍則由那位奇兵隊軍監山縣狂介指揮,兩人商量了一套調動敵軍、突襲小倉的戰略,自信可以如同奪回大島一般,輕鬆便解決小倉口問題。
首先,由晉作率領艦隊向九州聯軍的艦隊發起猛轟。但是咱們前麵說過,九州聯軍集結了17艘戰艦,雖然大多數裝備很差,終究在數量上占有壓倒性優勢,正麵對戰,不再是趁黑夜襲,晉作是很難取得勝利的。可是打仗有時候就是不求勝,反求敗,晉作和敵人纏鬥了一段時間以後,假作不敵,掉頭就跑。九州聯軍的軍艦緊追不舍,逐漸通過馬關海峽,逼近了下關。
趁著這個機會,山縣狂介率領陸軍悄悄渡過海峽,從田野浦登陸,對小倉藩的海防陣地發起了奇襲。一方麵毫無防備,倉促遇敵,一方麵沒有艦炮的支援,而且守備陣地的並非聯軍主力,隻是部分幕府軍和小倉本藩的部隊而已,很快就被山縣狂介給殺得大敗,被迫放棄陣地,狼狽後撤。於是狂介把小倉的海防炮台全部摧毀,然後奏著凱歌回渡,在聯軍艦隊明白中計匆匆趕回來以前,就幾乎是毫發無傷地退回下關去了。
這下子可把小笠原長行當頭一悶棍,打得半天緩不過氣來。長行急忙催促還沒有趕來會合的諸藩前來,想要發起反攻,但以佐賀為首的那些外樣們,本就打算呆著看熱鬧,沒有真出兵和長州見仗的意思,這回瞧見長州贏了,更是穩坐釣魚台,再也不肯挪窩。小笠原長行一看士氣低落,知道貿然反攻沒有好下場,於是下令暫緩進兵,先重修小倉的沿岸炮台,再等良機。
就這樣,大島口的戰鬥結束,小倉口的戰鬥暫時告一段落,長州東南、西南兩個方向來自海上的威脅基本解除。那麼,東北和正東兩個方向,長州的陸軍戰果又如何呢?
咱們得好好看看從來沒上過戰場的水壺頭的表演了。
穿著浴衣的總指揮
“火吹達摩”大村益次郎負責石州口的戰鬥,不過在石州口打響之前,咱們還是先來說說長州正東的藝州口。從藝州口洶湧殺來的乃是幕府軍主力,加上協從各藩,總兵力5萬,由征長軍總督德川茂承親自統率。這位茂承大人也是神君德川家康的直係子孫,後來過繼到禦三家的紀伊藩,當紀伊第13任藩主德川慶福榮升幕府將軍以後(從此改名德川家茂),他就當上了第14任“紀州侯”。論起血緣來,茂承是家茂將軍的同宗長輩,論起名分來,則是將軍的兄長,征討長州這般大事,由他擔任總指揮,那是再合理不過的了。
對應幕府的5萬大軍,如前所述,長州隻派出區區千人而已,主體是奇兵隊和遊擊隊。六月十三日,這支部隊從山口出發,沒等敵軍集結完畢,就搶先衝過邊境,殺入了藝州藩境內。
所謂藝州就是安藝國,原本是毛利氏發家的地方,後來被轉封給了淺野一族——也是外樣。照理說長州兵殺到自己領內來了,淺野家就該發兵抵禦,然而消息傳來,藩主淺野長厚才待有所舉動,他的堂兄淺野長勳卻把雙手一攔:“且慢!”
話說這位淺野長勳乃是淺野家退任的上一代家督,他和長厚兩人同為上上任家督淺野長訓的養子。老家夥淺野長訓其實也還沒有死,退位後以重臣的身份輔佐長厚,淺野長勳在退位後則負責與朝廷和幕府的交涉工作。
當下淺野長勳勸說家督長厚:“我家不可發兵!”按照長勳的意思,這仗是幕府和長州的仗,本來不關我藝州之事,隻是湊巧在我家土地上打了起來而已。淺野家的領地已經免不了要變成戰場,倘若還要出兵出糧協助幕府,那實在是太不劃算了。幕府五萬大軍不是即將集結完畢嗎?讓他們去和長州人打,咱沒必要動。
於是淺野家不發一兵一卒,隻是連番派遣使者前往征長軍大本營所在地廣島城求取救援。總督德川茂承聞訊不敢懈怠,立刻指揮大軍衝殺過去。可是兩軍才剛對圓,德川茂承登高一望,卻不禁啞然失笑:“都說長州兵如何驍勇能戰,我還如履薄冰,不敢疏忽呢,今日一見,哈哈……大概是把主力都調去它處了吧,藝州口隻能派出這點點人馬,如何是我五萬大軍的敵手?!”
然而不打不知道,一打嚇一跳,長州兵人數雖少,卻個個手持新式火槍,離遠了認不清,一開火可就心裏有數了。雖說因為人數對比太過懸殊,長州兵被迫後退,一直退到一條名叫小瀨川的河流西岸才重新穩住陣腳,可是幕府軍卻也傷亡慘重。
幕府方5萬大軍,當然不可能是5萬武士,隻是以武士為中堅力量而已,超過半數還是臨時征調來的農民兵,這些農民兵和長州那些農民出身的奇兵隊員、遊擊隊員不同,沒有經過什麼係統的訓練,兵器也很老舊,一接觸新式火槍就大亂陣腳。農民兵陣腳亂了,士氣降了,肯定會連累率軍的武士們,結果五萬對一千,雙方隔著小瀨川對峙了好幾天,幕府軍愣是再也無法前進一步。
德川茂承初戰取勝,卻無法進一步擴大戰果,越想越是憋氣,可偏在這個時候,又有人跑來火上澆油。什麼人呢?原來是幕府老中、茂承的副手本莊宗秀。這位本莊老中是個明白人,一分析雙方實力對比,敵人雖寡,武器精良、士氣高昂,我軍雖眾,卻人心不齊,士氣低落,這仗很難打得贏。既然難以打贏,不如找個機會收蓬,和長州和談為好——於是本莊宗秀自作主張地釋放了一些俘虜的長州兵,以為即將到來的和平談判打基礎。
可惜象本莊宗秀這般看得清形勢的人在幕府中實在是太少了,得知他的所作所為,不僅僅德川茂承,幕府上下全都怒不可遏。茂承叫來宗秀責問:“你到處散布悲觀失望的情緒,實在是太可惡了。難道堂堂幕府,竟連長州也教訓不了麼?!”
本莊宗秀苦著臉說:“也不是完全沒有取勝的可能,但那是下策中的下策,輕易不可使用。”德川茂承問他有何計謀,宗秀說:“除非向法國商借軍艦30艘,再雇傭外國兵參戰,才有可能打贏長州。但那樣會遭到輿論一致譴責,會使得幕府威信掃地,因此不建議使用。”德川茂承聽了一撇嘴:“你別胡扯了!”
最終,本莊宗秀被罷免了老中和征長副總督的職務,勒令他回家反省。戰局的最終,則是德川茂承一直停在小瀨川東岸,始終沒能再前進一步……
藝州口的戰鬥是六月十三日開始打響的,到了十七日,大村益次郎親自領兵殺向石州口。
長州石州口方麵名義上的主將乃是清末藩主毛利元純——清末是長州的支藩,也就是說毛利家的同宗兄弟在幕府允許的情況下受賜封地,單獨成藩——大村益次郎所擔任的職務是“參謀”。但正如同第一次征長之戰,真正說了算的是總參謀西鄉隆盛一樣,毛利元純隻是麵沒主張的帥旗罷了,一切方略、指揮,還得聽益次郎的。
益次郎率領的兵馬不多,主力為長州尊攘諸隊中的南園隊和精兵隊,也包括部分清末藩兵,總數不過1,500人。人數雖少,但大都是經益次郎親手訓練出來的長州精兵,基本上統一製服和武器,軍紀嚴整,士氣也非常高昂。可是雖然軍官和士兵們都統一軍服了,作為總指揮的大村益次郎反倒不肯換裝,仍然穿著小褂和裙褲,打扮還和個鄉下大夫一樣。
士兵們就勸他:“您要是不喜歡西式軍服,不穿也可以,但起碼把褲子換了吧。裙褲又寬又大,根本沒辦法騎馬呀。”然而大村益次郎卻隻是淡淡地回應:“我又不會騎馬,沒必要換褲子。”
世傳一張益次郎出兵前和軍官們合影的黑白照片,照片上他倒是穿上西式軍裝了,但是麵色慘白,好象大病初愈一般——據說是暈船所致——然而當時很多見過他的人留下書信、筆記,都說益次郎身在前線,仍然穿著寬大的浴衣(簡化的和服)。雖說從古以來因為殘疾、病痛和過於肥胖而不能騎馬、乘船的大將不乏其人,但他們出征的時候也總得坐肩輿或者轎子,偏偏這位長州陸軍總指揮出身低,連高杉晉作那種上位武士的臭架子都沒學會,從來行軍的時候隻靠自己兩條腿,和普通士兵沒區別。
當然,不會騎馬並不代表不會打仗,這位步行的大將還是統率七百前軍向石州口進發了。石州就是石見國,位於長州的東北方,多家諸侯盤踞在此,首當其衝的是津和野藩,藩主姓龜井。龜井是家小諸侯,得罪不起幕府,也同樣得罪不起長州,在大村益次郎的威嚇下,答應和平借道,放長州兵過去。
津和野藩再往東就是濱田藩,藩主鬆平武聰,乃是一橋慶喜的親兄弟。石州口對敵長州軍的幕府、諸藩聯軍就是以濱田藩兵和福山藩兵為主力,由紀州藩重臣安藤直裕擔任總指揮,總兵力3萬人。聽說長州先發製人,派兵殺向自己的主城濱田,鬆平武聰急忙派兵抵禦,在益田町中紮下本陣。
這支諸藩聯軍的前隊總共5千人,武聰沒有親自指揮,他把前線的指揮權交給了軍監三枝刑部。
“哦,敵人在益田町呀,”大村益次郎在得到探報以後,平靜地點一點頭,“那得趕緊派人去偵察才是……嗯,不如我自己去吧。”
時代怒濤
“黑船來航”給整個日本社會都造成了極大的衝擊,為了救亡圖存,不管是為了保住自己的固有祿位還是保住日本國的利益,各個階層都行動起來,造成了社會思想上極大的混亂,同時也是極大的繁榮。毋庸置疑,在整個變法維新的過程中,下級武士和平民階層起到了先鋒作用。如前所述,薩摩的西鄉隆盛、大久保利通,還有土佐的阪本龍馬、中岡慎太郎都出身下級武士,長州的高杉晉作、桂小五郎雖是上士出身,卻深受下士吉田鬆陰的影響。而作為維新的平民代表,則要首推大村益次郎。
益次郎不是武士,沒當過兵,他隻是一個平民學者而已,雖說博覽群書再加天賦異稟使他成為長州的上士、重臣、軍事統帥,但他腦子裏根本就沒有傳統武士所執著的那套舊思想——這些舊思想連高杉晉作也無法免俗,益次郎卻纖毫不沾。就本質上來說,他不是一個軍人,而是一名醫生。
醫者的天職是治病救人,而率領軍隊作戰,其實是為了根除痼疾,挽救國家的危亡,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這兩者是可以互通的。傳統的日本武士不重權謀,唯力為視——兵法秘計自然是領兵打仗所不可或缺的,但在傳統的武士道德規範中所占比重很小——崇尚武勇,以戰死為榮。大村益次郎的思想卻和這些武士道德徹底背道而馳,在益次郎看來,人命才是最可寶貴的,不能取勝的仗還不如不打,明知必死還朝前衝乃是愚者所為,他的名言是:“吃敗仗的時候與其無謂地繼續抵抗,不如撤退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