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逆轉,大雪功山寺(2 / 3)

這處罰夠嚴厲的,明擺著是要把長州一棍子打趴下,讓毛利家永遠不能翻身。五萬石的封地,按照每萬石征兵250人的普通標準來說,此後長州隻能養活一千多名武士(也包括半耕半農的下級武士),根本就再也鬧騰不起來了。

這要擺在一兩百年前,江戶幕府還強盛的時候,說滅長州也就發兵滅了,說移封五萬石,一紙文書過去就能夠解決問題——長州這回是主動打出了倒幕的旗號,罪無可赦,懲罰長州是名正言順,別家諸侯不敢有什麼怨言。然而今時不同往日,幕府無論威信還是實力都跌到了穀底,身為京都守護、親藩諸侯的鬆平容保也不可能一個人說了算,得找大家夥兒商量。搞笑的是,他必須取得諒解、達成一致的並非老中會議,或者別的什麼親藩大名,更不是將軍大人,而是和長州一樣的一群外樣諸侯。

這些實力強橫,同幕府的關係逐漸從仆從向盟友轉化的外樣諸侯們,排第一位的就是薩摩藩。鬆平容保雖然埋怨西鄉隆盛在第一次征討長州的時候不該胡出餿主意,可是也不得不找上門去商量:“我打算向將軍大人進言,如此這般的處罰長州,閣下以為如何?”

“嗯嗯,這個嘛……”西鄉隆盛閉著眼睛,叉著雙手,哼哼嘰嘰半天,就是不肯點頭讚同。

火吹達摩

西鄉隆盛為什麼不肯嚴懲長州呢?咱們要把時光倒轉一下,退回到八月十八日政變之後、禁門之變以前,看看在這近一年的時間裏,長州武士摩拳擦掌要幹大仗,要上京鳴冤,薩摩藩又在搞些什麼花樣。

八月十八日的政變,把以長州為首的激進尊攘派從京都徹底清除了出去,得知此訊的薩摩“國父”島津久光喜孜孜地認為自己機會來了,於是再次上京,向朝廷提出了公武合體的建議——設立朝議參預一職,任命有實力的諸侯擔當,在天子駕前共同商議國政。

久光的意思,咱把幕府的親藩、譜代,還有外樣諸侯都歸攏在一起,再加上朝廷,共商國事,自然就各方都滿意,全國一條心了。孝明天皇接到上奏連連點頭,說你這個主意很好,於是立刻就任命了5位朝議參預。

哪5個人?一是一橋慶喜,二是鬆平慶永,三是鬆平容保,這三位都是幕府的親藩,此外還有前土佐藩主山內容堂和前宇和島藩主伊達宗城,這兩人代表外樣諸侯的利益。島津久光因為沒有官位在身,又從來沒當過諸侯,一開始沒能擠進參預會議裏去,他削尖了腦袋到處拉關係,才終於在半個月以後得到“從四位下左近衛權少將”的官職,敬陪了前5人的末座。

這是1864年年初的事情,距離禁門之變爆發還有大半年的時間,孝明天皇召集參預們開會,說:“幕府已經下令全麵攘夷了,攘夷就得廢約,為何各港口仍然對外夷開放呀?若說怕引發大的戰爭,朕也可以理解,那就一步一步來,咱先從橫濱港開始關閉吧。卿等以為如何?”

一橋慶喜表示讚同,可是島津久光等人卻堅決反對。尤其是久光,他才剛吃過薩英戰爭的虧,知道日本實力不足,還不能和歐美列強全麵開戰,所以主張先充實武備,等幾年再閉港吧。雙方就這麼爭執起來,雖然最後久光等人被迫向一橋慶喜讓步,但事實上參預會議已經陷入了無法正常運轉的危局——換句話說,島津久光公武合體的努力破產了。

久光灰心喪氣之下,灰溜溜地跑回了老家。“國父”大人一肚子氣,薩摩藩的武士們也都不好受,所以這回鬆平容保來請求西鄉隆盛的支持,隆盛就不能給他好臉色看——我盡量避免引發大的內戰,幕府不但不領情,還過河拆橋,不讓我薩摩真正參預國政。怎麼,你們還想一家獨大呀,收拾完了長州,肯定還會拿我薩摩開刀的。這可不行!

鬆平容保說不服西鄉隆盛,被迫搬出德川家茂將軍來壓製這些外樣諸侯,他請求將軍再次上京,以研究討伐長州的問題。於是當年5月,家茂將軍離開江戶,率領大群親信武士,浩浩蕩蕩開向京都——但他並沒有真的進京,為怕受到朝廷的掣肘和製約,兜個圈子,轉道屯駐在了大阪。

消息傳到長州,高杉晉作趕緊找來桂小五郎商議,說戰爭已是箭在弦上,咱得預做準備——小五郎你學過西洋兵法,統合藩內奇兵隊、遊擊隊、力士隊等組織,組建一支現代化新軍的重任,你就趕緊挑起來吧。

然而桂小五郎卻搖搖頭:“論起軍事來,藩內更有一人,才能勝我百倍。”高杉晉作聞言吃了一驚:“才能勝你百倍,那不也等於勝我百倍嗎?咱這兒真有這樣的人物,我怎麼不知道?”要小五郎速速請來相見。

桂小五郎請來的這個人,年紀已經40開外了,長相非常的奇特,腦門很大,五官都擠在一起。一般人正麵量度,眼睛是中線,這個人卻眉毛是中線,眉毛又濃又密,朝上挑著,眉毛上麵就是光光的大腦門。乍看上去,這不是人的腦袋,這是廟裏供的達摩像的腦袋。

“水壺頭,怎麼是你呀?!”晉作見是這個人,更加大吃一驚。

小五郎領來的這個家夥,外號叫“火吹達摩”,本名為村田藏六。原來當時流行一種銅壺,壺身又圓又大,好象傳說中達摩老祖的額頭,用這種銅壺裝滿水放在火上,水一滾,蒸汽冒出正好把火給吹熄了,真是非常方便——所以俗名就叫“火吹達摩”。而村田藏六呢?他的大腦門實在是太象這種銅水壺了。

藏六本是長州藩裏一個村莊的村醫,論起身份來不算武士,隻是普通百姓罷了。因為他曾經向著名的蘭學者和蘭醫(西醫)緒方洪庵學習過,所以在“黑船來航”以後,各藩都搜求懂得西洋事務的人才,四國宇和島藩就把他聘請去當顧問,甚至還破例給了上級武士的資格。

30多歲的時候,村田藏六被宇和島藩推薦給了幕府,在幕府新辦的學校“講武所”裏教授外語、數學、蘭學、醫學和兵學,從此聲名鵲起。不過說到兵學,藏六根本就不是武士,從來也沒有領過兵,打過仗,純粹是機緣巧合,翻譯過幾本西洋的兵書——他英文、荷蘭文都很好——所以幕府讓他去照本宣科來著。

可以說,村田藏六雖然出身長州,但他的成長根本和長州藩一點關係也沒有。

最早發現藏六的長州人據說就是桂小五郎。小五郎在江戶遊學的時候,參觀過藏六當眾解剖屍體、講解西洋解剖學,也讀過幾本藏六翻譯的西洋兵書,覺得這是個人才呀,我長州藩不識貨,倒讓他藩給聘請去了,實在太過可惜。小五郎去找周布政之助商量,政之助直搖頭:“他本是個村醫,是百姓的身份,不可能聘請回來做上級武士呀。然而他又領著宇和島的上級武士俸祿,還在幕府教書,條件給低了,他也不可能回來。”

商量來商量去,想出一個臨時辦法,就是請村田藏六看在故鄉的份上,回長州來翻譯兵書和講學,咱先不考慮身份問題,反正報酬我給足你。藏六聽完條件,一口答應下來:“西洋兵法很有用,倘若我翻譯的兵書能被各藩采納,那麼達成日本富強的目標也就不遠了。”

就這樣,在池田屋之變爆發前不久,村田藏六回到了長州藩,開始翻譯兵書和講學。桂小五郎一直很關注這個人,把他新譯好的兵書借來看看,這一看可不得了,驚得頭發都豎起來了。原來藏六並沒有一板一眼的照原文翻譯,而是加上了很多自己的見解,其中提到:

“足輕、陪臣、農民、小市民,此為重兵,隻要配給好的武器,加以訓練,就可成為決勝的主要力量。”

還說:

“西洋所謂的士官,並非我國固有之武士,當今的武士屍位素餐,與普通足輕無異。”

這是真正掌握了西洋兵製的精髓,要求根本打破舊有的士農工商的等級製度,以及武士階層中上士、中士、下士的區分,不重門第,隻選擇有才能、受過訓的人擔當軍隊指揮官。可以說,高杉晉作創建奇兵隊的思路和村田藏六的理念是很接近的,但藏六在改革舊弊方麵,還比晉作要走得更遠。

“啊呀,看起來這個人並不僅僅是位翻譯家和蘭醫,他是個軍事天才呀!”桂小五郎越是讀這些書,越是接觸村田藏六,就越是被他的才能所折服,認為別說長州藩了,恐怕全日本當今都找不出比藏六更優秀的軍事人才來。

於是小五郎就把這位“火吹達摩”推薦給了高杉晉作。晉作這人臭脾氣不少,很要命的一點就是心高氣傲,仗著自己是上級武士的身份,兩隻眼睛要高到頂門上去——他倒不見得看不起身份低微的人,但因為對方的身份關係,往往懶得去結交。當初久阪玄瑞、伊藤俊輔等人要不是明倫館和鬆下村塾的同學,晉作才不會和他們成為朋友哪。桂小五郎就不同,似乎各個階層的人他都願意打交道,所以才會發現村田藏六這塊璞玉。

晉作雖然為人驕傲,倒是很相信小五郎的眼光,既然小五郎說這水壺頭是個人才,他也就決定把軍事重任下放。可是村田藏六卻冷冷地推托說:“我出身低呀,當不了長州的上級武士,名不正則言不順,那些武士老爺們能聽一個平民百姓的話嗎?”

桂小五郎“哈哈”大笑:“你不是從來瞧不起傳統的高低區隔,認為那些都是應該改變的陋習嗎?不必擔心,如果真的需要,我們就給你上級武士的身份,當初周布大人不敢做的事情,我和晉作沒有什麼不敢的。”當即奏明毛利敬親,讓村田藏六繼承名門大村的家業,改名為大村益次郎永敏,晉升為上士。

可是這位大村益次郎還有條件:“要想強兵,就得徹底改變傳統的兵製,原本藩兵高級軍官的位置都把持在幾家重臣手裏,要是我負責軍事,就得把他們全都刷下來。聽我的,我就幹,不聽就算了。”

“全聽你的,”通過小五郎的介紹,晉作也去讀了讀大村的譯書,也對他的才能佩服得不得了,於是一拍大腿,“放心大膽去幹吧,出什麼事兒,我來扛著!”

日本近代最優秀的戰略家、戰術家、軍事改革家大村益次郎,就這樣大器晚成,42歲的時候終於邁上了曆史的前台。

雄藩聯合的大義

大村益次郎在長州藩內大搞軍事改革,除不論身份、隻按才能任命軍官之外,他還親自設計了新式軍服,要求統一著裝。新的長州軍服是純西洋式的,頭上黑色圓頂禮帽,身上深藍色布料或毛料的衣褲,腳穿皮鞋,人人配給一支洋槍——武士刀你可以繼續插著,但主戰武器是洋槍。

這次軍事改革可花費不小,搞得桂小五郎捉襟見肘,匆忙跑去找大村益次郎打商量:“統一軍服,花錢太多啦,有這個必要嗎?”益次郎一翻白眼:“這是軍事改革的一部分,隻有統一軍服才能提升士氣、統一號令,也才能和舊軍隊徹底說再見。”

“你知道,幕府自從上回打算征討我長州以來,號召各藩進行經濟封鎖,現在別說和洋人做買賣,就連國內各藩也不肯供應我藩物資——我這兒實在很難辦呀。”小五郎一個勁兒地撓頭。

“我負責軍事改革,經濟的事可管不了,”益次郎一副不容商量的口吻,“經費不足,軍隊就強大不了。既然幕府搞經濟封鎖,那就隻有想辦法走私了,桂大人,這點本事你不會沒有吧?”

小五郎歎了口氣,隻好轉換話題:“不管是走私被發現,還是軍事改革的事兒捅到幕府去,幕府都會再次下令討伐的。改革要多久才能完成呢?如果幕府再次號召各藩前來進攻,你有取勝的把握嗎?”

益次郎老老實實地回答說:“沒有把握。”

“什麼?!”

“各藩的情況我都了解一點,”益次郎好不容易才耐著性子分析給小五郎聽,“別家還則罷了,薩摩的軍力就目前來看,比我家強了不是一星半點,就算我改革徹底完成,也頂多和薩摩打個平手。倘若薩摩倒向了幕府一邊,這仗就沒有打贏的把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