丈夫為之豈屈誌!
1864年冬季,和曆11月2日,一葉小舟趁著夜色悄悄離開下關,渡過狹窄的關門海峽,前往九州而去。
除了船夫以外,這條小船裏還載了三個人,都是長州藩的落魄武士,一個叫行野唯人,一個叫大庭傳七,還有一個,自稱名叫“穀潛藏”。可是雖然船夫不認得這位穀先生究竟何許人也,行野和大庭卻心知肚明——原來穀潛藏雲雲不過是假名而已,此人真實的身份乃是長州重臣、尊攘派的領袖,自詡為“奇兵隊開辟總監”的高杉晉作。
因為俗論派的搜捕,高杉晉作被迫離開下關,流亡九州的福岡。站在船頭,昏暗的月色映照下,眼看故鄉在浪潮中漸漸遠去,晉作不禁感慨萬千。自己一定還會回來的,會打倒那些俗論派,會解除長州藩的危機,然後更進一步,挽救日益沉淪的日本的命運。可是,那要等到何年何月呢?
同船的行野唯人和大庭傳七,作為尊攘派的同誌,非常理解晉作此刻的心情。大庭傳七就說:“聽聞穀先生能做漢詩,此情此景,何不賦詩一首,以詠懷述誌呢?”
晉作聞言,緩緩點了點頭,然後也不提筆,也不鋪紙,心思急轉中曼聲長吟道:
一順逆,一賞罰,
賞罰與順逆,天理今猶昔。
東藩(指幕府及其走狗會津等藩)暴威盛,大舉來迫城,
城中俗議起,骨肉欲相爭。
一夜天花墮,俗議如烈火,
俗議如火兮,大罰將及我。
斷然脫係囚,潛伏山亦舟,
幸在二士(指行野和大庭)在,使吾去吾州。
君不見楠公(指南北朝時代的名將楠木正成)護鳳輦,更有尊氏(足利尊氏)反,
又不見南宋衰亂間,生一文文山(文天祥,號文山)。
順逆賞罰尋常事,丈夫為之豈屈誌!
高杉晉作畢生創作過近百首漢詩,這一首並不是最出名的,就技法來看,也不見得有多高明,但卻陳述前事並且直抒胸臆,表達了作者永不屈服的頑強信念。俗論派上台,已經逼死了周布政之助,下一步就要輪到自己了,但不管他們慫恿藩主怎樣來處罰自己,自己身為大丈夫,都不會“屈誌”,而要如同古代的楠木正成、文天祥一般,和敵人鬥爭到底。
晉作本打算前往福岡暫避風頭,等桂小五郎回來以後再商議對策,可是到處都打聽不到小五郎的消息,一方麵擔心他已經在京都遇難了,同時又害怕即便從京都逃回,小五郎也會遭到俗論派的迫害。不行,等不及了,我得自己拿主意,我得立刻動手才行!
於是在九州潛伏了不到一個月,這位“穀潛藏”先生就又潛逃回了下關,藏在一座名叫功山寺的寺廟裏。他打算用武力推翻俗論派,掌握政權——當然,這個時候的晉作早就不是奇兵隊總監了,他是正遭通緝的逃犯,不預先做點準備,去哪兒找武力去呀。
為了增強力量,晉作開始秘密聯絡尊攘派的同誌。咱們前麵提過,當時長州藩內的主要輿論倒向是尊王攘夷,十個武士裏有五個都算是尊攘派,尤其以年輕武士居多,俗論派下手再狠,也是殺不光、逮不完的,還有很多晉作的同誌們暫時蟄伏,在等待時機。於是晉作首先找到了奇兵隊軍監山縣狂介。
高杉晉作被罷免奇兵隊總監的位置以後,毛利敬親下令讓兩個人來掌控這支庶民的隊伍,一個是河上彌市,一個是瀧彌太郎。但這倆呆的時間也都不長,很快就換上了新的領導者:總督赤根武人和軍監山縣狂介。俗論派掌權以後,赤根武人為了保護尊攘派同誌,暫時向敵人低頭,一時引發了重重誤解,到處都罵他是叛徒,晉作也受到這種影響,不敢去找他,隻能去找自己平常不大看得起的山縣狂介。
可誰成想這位山縣狂介空掛著一個“狂”名,為人卻有點謹小慎微,聽了晉作的打算以後大吃一驚,連連勸阻。狂介對晉作說:“如今俗論派掌權,藩兵都控製在他們手裏,奇兵隊兵餉和武器都不足,還傳說即將解散,就靠著你我的一腔熱血,有可能成功嗎?您還是暫且忍耐,等待更好的時機吧。不過放心,您好好藏著,我是不會去告發您的。”
高杉晉作聞言狠狠一拂衣袖,說:“要是可以等,我就在福岡等了,還有必要回到下關來嗎?好,你膽子小,不敢動手,我就自己來。哪怕孤身一人,也一定要和俗論派鬥爭到底!”
話雖然這麼說,但晉作當然不可能真的孤身一人起事,在離開山縣狂介以後,他又找上了力士隊的首腦、老同學伊藤俊輔,以及在來島又兵衛戰死以後執掌遊擊隊的石川小五郎。這倆人倒是天不怕地不怕,一聽晉作的主意,拍大腿連聲叫好:
“咱們力士隊和遊擊隊雖然人數少,但上下一心,都願意為了尊攘大業拋頭顱、灑熱血。高杉先生您放心,我們下定決心跟您幹了,快定起義的日子吧!”
起義的同誌有了,下一步是要為起義做宣傳,別到時候遭到敵人的汙蔑和毀謗,在群眾中把自己搞臭,失去了群眾基礎(當然,以當時的情況,他們隻會考慮在武士階層中的聲譽),從來失道寡助,若是失去群眾基礎,那一切全都白搭。於是晉作秘密找到三條實美等5位曾經寄居長州的尊攘派公卿,向他們表明自己奪取政權、改變日本的宏圖大誌。
按照幕府下達的處罰命令,這5位公卿都得被押離長州,送回京都去監禁,可是他們堅決不肯成行,最終薩摩藩出來充當和事佬,把他們改送去了北九州。被軟禁在九州太宰府的5人這個愁呀,不知道這般屈辱的歲月何時才是終結,日後又將有怎樣的命運在等待著自己。正在這個時候,高杉晉作找上門來,三條實美等人如同捉住了最後一根救命稻草,連連點頭:“你放心,你放心,你的忠誠和大誌我們都是清楚的,隻要你起義成功,讓我等回歸長州,我等會向天子和全天下宣揚你的忠義之心的!”
這5卿早就落難了,根本向朝廷遞不上話去,向天子和全天下宣揚忠心雲雲,全是吹牛不上稅。可是不管怎麼說,這5人終究算是尊攘派的一杆獨一無二的大旗,有了他們的理解和支持,晉作就敢放開手腳去幹了。
起義的日子,就定在了當年的十二月十五日,按照公曆來算,是1865年的1月12日。
大割據
孝明天皇元治元年的十二月十五日,長州藩內普降大雪,紛紛揚揚的雪片很快就鋪滿了山川、原野,把萬物都變成白茫茫的一片。下關附近,因為降雪的緣故,早上行人很少,但卻有一些腰佩雙刀的武士,或是扛著竹槍和火槍的農民,行色匆匆,都朝著一個方向聚集。
這些武士和農民,他們都從屬於力士隊和遊擊隊,在隊長伊藤俊輔、石川小五郎的率領下,陸續聚集到了高杉晉作躲藏的功山寺外。等待的時間並不長,很快,就看到一個極其威武的身影出現在寺門口。
那正是“奇兵隊開辟總監”高杉晉作,和同誌們不同,晉作身為上級武士,世傳有昂貴的鎧甲,他今天把全部行頭都穿到了身上,披著用紅藍兩色絲線連綴甲片的“腹卷”,頭戴黑漆的“烏帽子形”頭盔,手持名叫“采配”的指揮棒,當真是威風凜凜,殺氣騰騰。
晉作沉著地步出寺門,左右望望,來者共有84人,雖然穿著各異、大多裝備很差,但個個精神抖擻,目光中放射著火焰般的堅定和頑強。於是晉作開始訓話:“我等此番舉事,目的是兵諫,請藩主接受我等尊王攘夷的大義,趕走那些甘當幕府走狗的俗論派!”
他把84人分為兩隊,主力進攻正在新地會所駐紮的藩兵,另有18名武藝高強者組成敢死隊,突擊在三田尻的長州海軍局。正逢天降大雪,藩兵們毫無防備,晉作這如同晴空霹靂般的猛然一擊,徹底把他們給打垮了。很快,起義者就控製了新地會所和海軍局,並且不流一滴血就接收了停在港口的3艘軍艦。
聽到高杉晉作舉兵的消息,長州藩內的尊攘派誌士們紛紛趕來會合,最終就連那個山縣狂介也坐不住了,率領奇兵隊跑來請求加入。就這樣,隻短短一天的時間,高杉晉作就控製了整個下關。
俗論派聽聞此信大驚失色,急忙調集三千藩兵前來征剿。但這些藩兵中也有很多人思想傾向於尊攘,根本不甘心做俗論派的棋子,士氣極為低落,甫一接觸,就被高杉晉作殺得大敗。於是晉作幾乎在絲毫未受抵抗的情況下進入主城山口,向藩主毛利敬親遞上了“兵諫”的建議書。
毛利敬親這時候哪兒還敢再說個半個“不”字,隻得重新起用高杉晉作,重新規劃對內對外的指導方針。想不到情況發展得如此順利,從來心高氣傲晉作就此飄飄然起來,想要加快改革的步伐,悍然提出要向洋人開放下關港,吸收先進技術,盡快完成富國強兵以與幕府對抗的曆史使命。
這一來,連很多攘夷派也看不下去了,和俗論派聯起手來,想要刺殺高杉晉作。晉作存身不住,被迫再次流亡,這回他沒有去九州,而是逃去了四國島,在朋友日柳燕石的家裏藏了起來。
長州,再次走到了曆史的十字路口。
這一年的4月底,流亡在外將近一整年的桂小五郎,終於完成了他的蜜月旅行,帶著新婚妻子幾鬆——結婚以後,藝名當然不能再用了,她改名叫鬆子——回到了下關,然後前往主城山口。尊攘派因為失去了高杉晉作這麵大旗,正在亂作一團,得知桂小五郎回來,立刻歡天喜地地聚攏到他身邊。這位桂小五郎和晉作不同,他為人謙虛謹慎,口才也好,最會統合各方麵力量——打個比方說,晉作是能把人曬焦的烈日,小五郎卻是和煦春風——很快,在他的努力下,毛利敬親下令逮捕俗論派的椋梨藤太,同時把晉作從四國迎接回來。
從此高杉晉作和桂小五郎就徹底掌控了長州藩,藩主說話都是假的,他們倆商量定了的事情,就是長州藩不可改變的國策——什麼國策呢?綜合起來四個字:勤王倒幕。
高杉晉作在掌握了藩政以後,因為時勢的轉變,他提出的口號也變了。幕府第一次征討長州之時,一方麵四國艦隊也進逼下關,長州藩兩麵受敵,捉襟見肘,另方麵以椋梨藤太為首的俗論派借機蠢蠢欲動,所以晉作對毛利敬親提出的建議是“武力恭順”,表麵上還得敷衍著點幕府,假裝我給你打怕了。可如今四國艦隊已退,長州和英法等國達成了停戰協議,俗論派也被一掃而空,後患已除,晉作心說咱還有必要看你幕府的臉色辦事嗎?
他這回提出的口號很嚇人,叫做“大割據”,就是說以我長州為始,增強軍備,割據地方,從此不再聽從江戶幕府的號令。算起來,長州這兩年雖然總吃敗仗,終究家底厚,反彈快,隻要及時調整策略,不難抵禦幕府的大舉進攻。而隻要幕府壓不垮長州,其他尊攘各藩都會跳出來效仿,到時候全國處處火起,江戶幕府還有繼續統治日本的可能嗎?
大割據是目前階段的口號,但最終目的不是長州獨立,而是長州率先舉起倒幕大旗,做全國尊攘派的榜樣,進而引發全國性的倒幕浪潮。
長州,第一次堂堂正正地舉起了倒幕的大旗。
消息傳到京都和江戶,幕府上下無不大驚失色——沒想到那些關西猴子還真是頑強,怎麼壓都不垮,這回幹脆挑明了要跟咱對著幹了。鬆平容保等人就埋怨薩摩藩的西鄉隆盛:“你上回說什麼‘以長製長’,不肯真的兵進長州,也不肯嚴懲長州,縱虎歸山,這回看到了吧,那是後患無窮呀!”
容保提出建議,說咱想一口氣把長州滅了也不現實,他們終究是幾百年的老藩,武士眾多,一旦滅亡長州,幕府不可能接收長州武士,他們都得變成浪人,從而引發地方上持久的難以敉平的動亂。當然,不可能再饒恕長州了,應該下達最後通牒,削掉毛利家在關西的世襲封地,在關東另找一小塊地方來安置他們——五萬石,不可能再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