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然,某些京都居民仍然同情尊攘派,反感新選組,那大多是一些和長州武士接觸較多,聽他們議論過天下大事的人們——雖然尊攘派良莠不齊,但他們都是為了日本的明天在奮鬥呀,新選組之流幕府的走狗又懂得什麼了!
這些仍然同情尊攘派,同情長州武士的人當中,有一位藝妓,名叫幾鬆。
不能把藝妓和普通妓女劃等號,妓女出賣肉體,藝妓更準確點來說是歌舞表演者,雖然究其根本來說同樣是男性的玩物,但就象下圍棋和跳皮筋同為娛樂一般,高低貴賤是有天壤之別的。高級娛樂,比如象棋、圍棋、足球、體操,改名叫“運動”,高級男性玩物的藝妓也不能算是妓女了,套用個現代的詞彙來說,是“文藝工作者”——當然,在那個時代,賣藝的不見得比賣肉的高貴多少。
京都的高級藝妓大多是從小學藝,出師前跟著前輩去陪男人喝酒,在前輩獻藝時伴舞或者伴奏,等到出師以後,就能穿上華麗的服裝、臉上塗滿白粉,在酒席宴前展現自己的表演天賦。年老的藝妓和珠黃色衰的普通妓女一樣都沒人光顧,因此藝妓們偶爾也陪自己喜歡的客人睡覺,吹吹枕邊風,希望客人一高興了可以為自己贖身,娶去做老婆,起碼也能做個小妾——那既是普通妓女,也是藝妓最佳的出路。
這位名叫幾鬆的藝妓,年僅22歲,正當妙齡,還沒有找到自己的“恩主”。她本名叫做計子,出身在一個武士家庭,父親是小濱藩的下士木崎市兵衛,犯了錯遭到驅逐,所以計子還很小的時候就跟隨母親流亡到了京都。木岐家究竟有多少孩子,眾說紛紜,有說4男3女的,有說4男2女的,總之數量不少,母親養不活這一大家子,被迫改嫁,還把小計子送給一個叫難波常二郎的親戚當了養女。
難波常二郎住在京都的三本木,妻子本是個藝妓,藝名就叫幾鬆,所以他們從小便教育小計子讀書寫字、彈琴跳舞,學會了全套藝妓謀生的手段。計子逐漸長大,出落得一表人才,常二郎夫婦幹脆讓她去接客,藝名仍然叫做幾鬆。
這位第二代幾鬆一出道,立刻轟動一時,豔名遠播,許多暫居京都的各藩武士們慕名請她獻藝,酒席宴間,她也聽到各種各樣的議論,對尊王攘夷的思想敬佩得不得了。在幾鬆想來,我本是武士家庭出身,將來就算脫離藝妓行業去嫁人、做妾,也得找武士呀,豈能老來嫁做商人婦呢?於是留心觀察那些尊攘派武士,看看哪一位才配讓自己托付終身。
可惜她還沒找到目標,池田屋之變就爆發了,接著是禁門之變,尊攘誌士們,激進派也好,穩健派也罷,被捕的被捕,逃亡的逃亡,幾鬆甚感心寒。當然,還是有很多有錢人請她去陪酒獻藝,但她再也提不起興趣來了。
這一天,幾鬆收到了新選組局長近藤勇的邀請——近藤勇這個時候儼然京都“警察局長”,再不是當年那副鄉下小武館館主的土樣兒了,住豪宅、穿新衣,據說還學會了喝西洋進口的葡萄酒,為了附庸風雅,他也打算找藝妓來表演,娛樂組員更娛樂自己。想當年芹澤鴨還娶了個藝妓當小妾呢,我隻是叫來陪酒,也不耽誤正事,又有何妨?
幾鬆討厭新選組那幫家夥,就是他們把長州誌士趕出了京都,可是堂堂新選組局長派人來請,她也不敢不應——那群人太強悍了,現在京都幾乎就是他們的天下,惹惱了他們可不是好玩兒的事情。於是她草草打扮了一番,就帶上一名侍女前去赴宴。
從三本木前往宴會地,要經過一座橋,名叫二條大橋。幾鬆因為不情不願,就有點想拖時間,走走停停,看看風景,走到二條大橋上的時候,她偶爾眼角一瞟,瞥見橋底下蜷縮著一個乞丐。這時候已經入秋了,天色將暮,陣陣涼風襲來,看那個乞丐用一整張草席裹住身體,似乎冷得直哆嗦。幾鬆是個心軟的女子,平常最見不得別人吃苦,見此情景,就叫侍女過來——“去,把這些零錢送給那個叫花子,讓他去買點熱飯吃吧。”
可是侍女下橋去轉了一圈就跑回來抱怨,說乞丐根本不理人,她把錢遞過去,對方也不肯接。幾鬆覺得奇怪,親自下橋去看,隻見那乞丐蜷縮在橋底下,見到有人來就把臉背到陰影裏去了。這一來幾鬆更好奇了,你不讓我瞧臉,我偏要湊過去看看。可是不看不要緊,一看之下,幾鬆不禁大吃一驚:
“您不是桂先生嗎?!”
幾鬆在二條大橋下見到的乞丐,不是旁人,正是長州尊攘派的領袖人物桂小五郎。當日池田屋之變,小五郎僥幸逃得一命,隨即就聽到新選組搜捕自己的消息,被迫在京都街道上東躲西藏,因為道路已被會津等藩的兵馬封鎖,他雖然歸心似箭,卻想盡辦法也沒能逃回長州去。等到禁門之變爆發,新選組和會津藩兵更加強了搜捕,小五郎幾番遇險,隻得喬裝成乞丐,希望能夠躲過這段最黑暗的日子。
幾鬆以前見過桂小五郎幾麵,對這位長州來的翩翩佳公子欽慕得不得了。這位桂先生相貌俊秀,為人彬彬有禮,一點也沒有大藩上級武士的驕傲派頭,不僅如此,他的談吐也很風雅,論起天下大勢、尊攘大計來更是口若懸河,當時在京的誌士們全都拜倒在他腳下。幾鬆對小五郎早就有意思,可惜雙方身份太過懸殊——那種上級武士是不會娶一個藝妓為妻的,納藝妓做妾的事情也不常見。
雖然不敢有什麼妄想,可是幾鬆心裏一直也沒有忘記過桂小五郎,這回在二條大橋下不期而遇,她一眼就把小五郎給認出來了。既然被人叫破名字,小五郎也就不再隱瞞,隻是懇求幾鬆不要去告密。幾鬆一拍胸脯:“我雖然是個女子,也一直仰慕尊攘的大義。桂先生您這樣不行,您是錦衣玉食的公子,怎麼能裝乞丐呢?不如到我家裏去暫時躲一躲吧。”
以上所言,都隻不過是傳說而已。還有另外一種說法,說幾鬆是聽近藤勇提起桂小五郎可能的藏身之所,打算前去搜捕,她搶先一步,把小五郎接到了自己家中。就這樣,維新史上最浪漫的一段愛情故事,就此展開……
蜜月旅行
桂小五郎原姓和田,父親是長州藩的禦醫和田昌景。咱們前麵說過,久阪玄瑞也出生在長州禦醫家庭,但禦醫和禦醫之間又大不相同,久阪家身份低微,和田家卻和藩主沾親帶故——據說順著血源往上推,可以推到毛利家老祖宗毛利元就的第七個兒子毛利元政——所以具備上級武士的身份。
小五郎是和田家的長男,上麵隻有兩個姐姐,按道理該是名正言順的繼承人,將來要接老爹的班也做禦醫了。但他從小體弱多病,老爹和田昌景根本不報什麼希望,轉而收了他大姐夫做婿養子,確定為繼承人,後來大姐夫死了,又改定為二姐夫——一句話,小五郎似乎注定了要靠著姐姐、姐夫來養活,混吃等死。
小五郎七歲的時候,雖然身體弱,倒也沒有立刻就掛的跡象,他的命運突然之間有所轉變——上級武士桂家找上門來,要收他做養子。桂家的先祖乃是毛利元就麾下大將桂元澄,這個家族一直人丁不旺,到了這一代隻生下一個女兒,招個夫婿進門當繼承人,改名桂九郎兵衛。可是九郎兵衛還沒能留下一兒半女就咽了氣,他老婆——也就是桂家的小姐——不打算再嫁,就幹脆收個養子來繼承家業。
小五郎就這樣進了桂家的門,可是僅僅隔了一年,養母也突然病故了,他又回到和田家,由親生爹娘和姐姐、姐夫們撫養長大。人雖然回了本家,可是名分還沒變,他仍然算是桂家的家主,所以叫做桂小五郎。
都說小孩子“三歲看大,七歲看老”,其實這話並不一定有道理,很多人小時候身體弱,長大了倒體格強壯,小時候無災無難,大了倒惹一身病,根本是說不準的。桂小五郎也是這樣,雖然從小連當大夫的老爹都不看好,他倒是逐漸成長起來,成為一名相貌堂堂、體質中上的年輕武士。
無論以和田家還是桂家的身份來論,小五郎都算是上級武士,是有資格進入官辦的藩校“明倫館”學習的。就在他學習過程中,某次藩主毛利敬親前來視察,問了學生們幾個有關《孟子》的問題,大多數學生嗑嗑巴巴地答不上來,小五郎卻應對得體,侃侃而談。就這樣,他被毛利敬親給相中了,說:“這孩子好學敏銳,將來必成大器!”
被毛利敬親一眼相中的年輕武士並不算多,咱們前麵提過,高杉晉作算一個,桂小五郎是另一個,兩人也因為這種因緣結交為好友。後來高杉晉作進了吉田鬆陰的鬆下村塾學習,就把小五郎也給扯過去了——桂小五郎也是鬆陰門下的傑出弟子,是尊王攘夷思想的忠誠信徒。
毛利敬親曾經教導小五郎:“你從小身體不好,光埋頭念書不可行,得要強健體魄。身為武士,就應該兼通文武兩道,不可偏廢。”小五郎為此苦修劍術,並在二十歲的時候得到敬親的允許,前往江戶進修。
當時江戶城下町裏最有名的劍術道場共有三家,即齋藤彌九郎的練兵館、桃井春藏的士學館和千葉定吉的桶井千葉道場,根據技巧偏重不同,分別被稱為“力之齋藤”、“位之桃井”和“技之千葉”。小五郎到了江戶以後,就進入練兵館,拜在齋藤彌九郎門下學習神道無念流劍術,因為勤修苦練,很快就出了師,得到“免許皆傳”的證書。
一個從小體弱多病的孩子,長大以後竟然被人稱為“劍豪”,這是他已故的老爹做夢都想不到的事情吧。
雖然劍術高超,但桂小五郎最主要的興趣還是在學問上。“黑船來航”以後,各種思潮紛至遝來,各種西洋技術陸續傳入日本,小五郎到處拜求名師,如同海綿吸水一般汲取知識,短短數年間,他就學習並掌握了英語、西洋兵學、小銃術(手槍射擊)、炮台築造術和洋式帆船造船術,很快成為長州尊攘派的領袖,思想和高杉晉作比較接近,距離久阪玄瑞、吉田稔麿等人比較遠,換句話說,比較傾向於開國,反對“無謀的攘夷”。所以他會千裏迢迢跑去京都勸說吉田稔麿等人謹慎從事,別鬧大亂子,可沒成想,這一去就脫不了身了,被新選組和會津藩兵畫影圖形,滿城搜捕,走投無路之下,幹脆假扮成乞丐,縮在二條大橋底下避風頭。
先不管藝妓幾鬆是在二條大橋下突然撞見小五郎的,還是在近藤勇那裏得到情報去通風報信,或者經過別的渠道和過程,總之,小五郎最後藏到了幾鬆在三本木的家裏。可是藝妓家也算不上是多安全的地方,隻要一天不離開京都,甚至一天不回歸長州,小五郎的性命就得不到保障。
“您還有什麼地方可躲嗎?”幾鬆問小五郎,“請放心,不管多遙遠、多危險,我都會護送您前往的。”
等到了三本木幾鬆家裏,小五郎才知道,這個外表看似柔弱的年輕女子竟然有那麼大膽量,不光收留自己,她還窩藏了遭新選組追捕的長府藩士奧善五六郎和東山割烹店老板曙久齋。可是奧善五六郎和曙久齋都是小角色,就算被捕也未必有性命之憂,窩藏犯也不見得有多危險,萬一他桂小五郎曝了光,十成裏有九成會被砍頭,幾鬆也得受很大的連累。不行,我可不能牽連別人,尤其是一個弱女子。
不過話說回來,這個所謂的“弱女子”,她的意誌實在是太堅定啦,精神實在是太頑強了,膽子也實在是太大啦……就連武士之女也未必能幹出這種俠義的舉動來,實在是難得,難得!
躲藏在三本木幾鬆家裏的時間並不長,但是經過朝夕相處,桂小五郎突然發現自己已經深深地愛上了這位任俠的藝妓。而就幾鬆來說,她本就對小五郎愛慕得不得了,隻是擔心雙方身份懸殊,才不敢有所表示。她不表示,那就輪到小五郎捅破窗戶紙了,小五郎接觸過很多西洋學問,不僅僅是科學技術,也包括了西方的社會製度、人人平等的思想,他和那些老派的武士截然不同。藝妓又怎麼了?憑什麼就配不上上級武士?正是因為這種把人劃分為三六九等的落後思想,才使得日本無法富強!
小五郎是桂家的大家長,養父、養母早就死了,自己的婚姻完全可以自己拿主意。於是他鼓起勇氣向幾鬆表白,並且指天盟誓:“我要娶你為妻,不是做妾,我一輩子不納妾,心裏永遠隻有你一個人!”
在幾鬆的保護和協助下,桂小五郎最終還是逃出京都,躲到了京都西北的出石地方。就在出石,他和幾鬆正式舉辦了婚禮——雖說是正式婚禮,但以小五郎的身份來說,本該通告親友、大宴賓朋,說不定藩主還會屈尊前來當主婚人呢,既然在流亡中,這一切繁文縟節就隻好全都免了。世俗的議論、禮節,這時候已經完全無法阻隔相愛的兩個人了。
在出石呆了幾天,眼看搜捕的風聲漸弱,新婚燕爾的兩個人就打算上路往長州去。這個時候長州是俗論派掌權,周布政之助自殺,高杉晉作逃亡,可是小五郎一方麵牽掛著同誌們的安危,明知前途艱險也定要回鄉,另方麵還沉浸在溫柔鄉裏,不想那麼快就把自己和妻子都投入到艱險的政治鬥爭中去。所以上路是上路了,小夫妻倆卻走走停停,於路遊山玩水,還拐個彎去著名的城之崎溫泉泡了趟鴛鴦浴。不長的路程,整整走了18天,才終於回到下關。
據說,這算是日本曆史上有記載的第一次新婚旅行。
那麼,回到長州以後的桂小五郎,又要麵對怎樣的政治風暴呢?俗論派會輕易放過他嗎?他所看到的、所聽到的一切,都是在蜜月旅行過程中根本料想不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