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鄉隆盛見到各藩來人,多少有點哭笑不得,心說長州兵此番進京,為的就是給八月十八日的政變討個說法,那趟政變,我薩摩可是和會津站在一起的,現在怎麼可能獨善其身呢?你沒聽長州人都怎麼稱呼我們——會奸、薩賊,那是排在一起的,還需要巴巴地跑來探聽我的意向嗎?
“既然有幕府的旨意,我等便當合力同心,討伐長州的奸賊!”西鄉隆盛一臉嚴肅地說道,“倘若違背幕府旨意,便是天下的公敵。請放心,我薩摩兵會衝鋒在前,各位回去整備人馬,跟隨我們前進便可。”
偌大個京都,諸藩聚集,林子大了什麼鳥都有,想要保住秘密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這邊鬆平容保、西鄉隆盛等人還沒有動手呢,那邊長州軍就先聽到了幕府下旨討伐的消息。“不能坐以待斃!”火爆脾氣的來島又兵衛立刻下令,“我等應當搶先對敵軍發起進攻——目標,就是禦所!”
當日深夜,三路長州軍齊頭並進,從南、西南、西三個方向對守備禦所的諸藩兵馬發起了猛攻。久阪玄瑞率領主力部隊首先突破津、郡山等藩的陣列,逼近禦所,但隨即遭到會津和越前兩個大藩的兵馬阻擊,損失慘重,被迫暫時後退。
第二個逼近禦所的乃是來島又兵衛,他麾下隻有遊擊隊100多人而已,但個個奮勇,人人爭先,勢如破竹一般就殺到了禦所西側的蛤禦門外。守備蛤禦門的乃是會津藩兵,也包括匆匆趕來相助的新選組——新選組中多為劍術高超之士,平常在京都大街上斬殺或逮捕個把鬧事者玩兒一樣,可是麵對裝備著新式洋槍的遊擊隊就不大夠看了。惡戰之中,國司信濃所部隨後加入戰團,會津兵屍橫遍地,幾乎瀕臨崩潰的邊緣。
正在危急時刻,西鄉隆盛親率100餘名薩摩藩兵趕來相助。原本薩摩軍受命守衛的乃是乾禦門,因為聽說蛤禦門情況危險,便分兵一部前來救援,到了地方一看,嚇,好險哪,就差一步。原來此時蛤禦門已被來島又兵衛突破,會津軍正節節敗退,退到了禦所裏麵。
薩摩兵經過島津齊彬、久光兩代的精心培養,無論裝備還是訓練都為諸藩之首,雖然隻有100來人,但那是一支有生力量,並且是從後方突然殺到,一下子就把長州的陣列給撕碎了。來島又兵衛氣得胡子都奓了起來,揮舞戰刀呼喊道:“會奸在前,薩賊在後,不要怕,把他們全都殺光,為死難的同誌報仇!”
這一年猛將來島又兵衛48歲,身高八尺,武藝精熟,人稱“鬼來島”,實在是長州數一數二的大將。當日他騎著高頭大馬,揮舞武士刀在禦所門前指揮作戰,敵我雙方,人人都把他的英姿看得一清二楚。西鄉隆盛雖為薩摩藩的重臣,但在此之前從來也沒有上過陣,這是他指揮的第一場戰鬥,多少有點經驗不足,手足無措。長州兵一次反突擊,就壓製住了薩摩兵的火力,隆盛正站在蛤禦門邊,幾顆子彈擦著他的耳朵打到木門上,嚇得他一頭的冷汗。
據說戰後西鄉隆盛曾經寫信給友人,說:“頭一回見識到了打仗是這麼可怕的事情,有這一回,我不想再來第二回了。”
可是既然已到戰場,再怎麼害怕也不能掉頭逃走吧,否則薩摩藩的臉麵何存?西鄉隆盛急中生智,揮刀一指目標明顯的來島又兵衛:“那是敵軍指揮官,瞄準他,一起發射!”
火槍轟鳴聲中,來島又兵衛身中數彈,如同一座大山般從馬背上直栽了下來。看到這一幕的長州兵士氣大降,相反,前麵會津、背後薩摩兩軍卻趁機穩住陣腳,利用人數上的優勢很快就挽回了敗局。來島又兵衛倒在地上,自知命不久矣,也知道這仗沒有勝算了,我又怎能以如此難看的負傷之身去做敵人的俘虜呢?那簡直是百世之恥!於是他從腰間拔出短刀,按照武士的習慣切腹而死。
蛤禦門附近的激戰,以來島又兵衛自殺、國司信濃敗逃、長州兵全麵崩潰拉下了帷幕,消息傳開,另兩路長州軍也亂作一團,再也沒有繼續突擊禦所的力量了。久阪玄瑞與好友寺島忠三郎率領數十名殘兵被迫離開禦所,逃往鷹司官邸。
鷹司乃是朝廷公卿名門中的名門,都到了這個時候,久阪玄瑞腦筋不轉彎兒,還想著請鷹司家的大人為自己向天皇上奏哪。可是他進門一看,空空蕩蕩的,無論主人還是傭人,全都早跑了個一幹二淨。再想出門已經來不及了,會津、薩摩、桑名等藩的兵馬追跡而來,將鷹司官邸包圍了個水泄不通。
久阪玄瑞流著淚對寺島忠三郎說:“看起來你我已無生理。死並不可怕,遺憾的是無人肯於上奏天皇,為我等申冤,難道我等竟要背負著叛逆的惡名離開人世嗎?”寺島忠三郎安慰他說:“昔日楠木正成、正季兄弟在戰敗以後,相約七生報國,對刺而死,乃是千古忠臣的楷模。我等的冤情,總有一日能夠洗雪,為了證明這一點,不如也來仿效楠木兄弟吧。”
於是一對好朋友就麵對麵坐了下來,各自拔刀,對刺而死,結束了他們年輕的生命——久阪玄瑞25歲,寺島忠三郎隻有22歲。
這就是日本曆史上著名的“蛤禦門之變”,也稱“禁門之變”。為了申冤,為了泄憤,為了報仇,長州3000兵馬入京,不僅損傷慘重(直接戰死的300餘人),還引發了大火,燒毀房屋28,000餘間,給京都百姓帶來了沉重的災難。世事便是如此,無謀略、無計劃地挑起戰爭,除了破壞外總是一無所得。戰爭,總會引起流血、死亡、破壞的,倘若不能將日本領向先進的明天,那又有什麼意義呢?
說到了,來島又兵衛、久阪玄瑞、寺島忠三郎的死亡,又有什麼意義呢?戰亂和大火,使長州藩幾乎喪盡了京都的民心,並且在此之後,還將給自己故鄉帶來更為深重的災難……
正義派VS俗論派
禁門之變,來島又兵衛為了長州藩而戰,結果反而使得長州變成眾矢之的,幕府下令討伐;久阪玄瑞為了日本的明天而戰,結果反而引發京都大火,百姓們流離失所。他們有崇高的品德,有奮鬥的熱血,有“自反而縮,雖千萬人吾往矣”的豪氣,卻缺乏對社會的清醒認識,對時局的整體判斷,更缺乏鬥爭的策略和藝術,即便死得再英勇,地下有知,也會感到遺憾和羞愧的吧。
類似人物,還有一個真木和泉。此人本是久留米藩的神官,深受水戶學的熏陶,是堅定的尊王攘夷論者。相比同陣營的很多尊攘誌士來說,真木和泉的攘夷態度最為堅決,換句話說,思想相當保守,認為隻要推翻了幕府的統治,由天皇朝廷來領導日本,便自然可以上下一心,驅逐南蠻,而隻要洋人都被趕出日本,恢複鎖國體製,便可重現太平盛世——這一理論,就稱為“王政複古”。
真木和泉曾經脫藩來到日本中部,醞釀著在大阪舉兵倒幕,結果於京都寺田屋被薩摩藩的9名鎮撫使所擒,押解回久留米藩,下了大牢。後來多虧尊攘派公卿中山忠光的奔走營救,他才脫離牢獄之災,並且投奔長州,煽動起這一次的禁門之變。禁門之變,長州和會津、薩摩各軍在京都的戰鬥事實上短短數小時便結束了,長州敗兵退回屯駐地天王山。三名長州藩家老各自狼狽歸國,隻有真木和泉堅持不退,指揮數百殘兵迎戰數十倍於己的諸藩聯軍,惡戰兩日後,終於在8月21日兵敗自殺。
就在禁門之變發生的同月,如前所述,英法荷美四國聯合艦隊侵入馬關海峽,短短3天時間便攻陷下關,將長州藩多年來苦心經營的海防力量摧毀殆盡。一東一西,兩處戰敗的消息同時傳來,毛利敬親、定廣二人不禁嚇得麵如土色。重臣椋梨藤太趁機進言提醒說:“根本不應該發兵進京呀。幕府早就想對我長州用兵,這回可算找著機會了,我藩如今死傷枕藉,財力凋敝,軍心混亂,還怎麼可能抵禦幕府的討伐呢?”
毛利敬親這時候已經手足無措了,隻好問椋梨藤太:“如之奈何?”藤太回答說:“先不談什麼尊王,什麼攘夷,當今第一要務,是要保住毛利家。倘若我長州藩被幕府改易了,尊王攘夷雲雲,對二位大人來說,又有什麼好處呢?為了保住毛利家,為今之計,隻有‘純一恭順’。”
純一恭順就是指主動對幕府低頭,在保住毛利家族不被改易的前提下,咬著牙關接受來自幕府的所有處罰。當下毛利敬親聽了椋梨藤太的話,覺得有點道理,他再轉頭問向來寵愛的高杉晉作,晉作卻根本反對什麼純一恭順,提出了另外一種應對危機的方法——“武力恭順”。
所謂武力恭順,就是指表麵上對幕府低頭,實際上則秣兵厲馬,做好打大仗的準備。晉作對毛利敬親提出建議:“兩麵受敵,取敗之道。在下願意前去跟南蠻和談,先穩定住西線,然後咱們才好重整兵馬,以應對幕府大軍的征討。主公請放寬心,如今各藩人心渙散,幕府沒有一舉掃平我長州的決心和實力,咱們跟他討價還價,爭取時間,一定會有轉機的。”
毛利敬親當時認可了高杉晉作的意見,並且派他去和洋人談判。可是晉作前腳才走,後腳就有消息從京都傳來,說因為長州兵在禁門之變中向禦所開炮,所以朝廷下詔,將長州定為“朝敵”,天下人可共討之,幕府也趁此機會集結了諸藩之兵,準備向長州發起全麵進攻。
“共、共有多少人馬?”毛利敬親嚇得連說話的聲音都發顫了。
“以尾張藩主德川慶勝大人為總督,越前藩主鬆平茂昭大人為副總督,薩摩重臣西鄉隆盛為參謀,總共36個藩,15萬大軍!”
毛利敬親聽了這話,差點沒一口血噴出來。椋梨藤太趁機進言說:“15萬大軍殺來,您怎麼抵擋?如今再不對幕府低頭求饒,那就遲了,毛利家非滅亡不可!那群年輕人都是唯恐天下不亂之徒,他們隻想為老師吉田鬆陰報仇,根本不管主家的死活,您可不能再聽他們胡扯了呀!”
毛利敬親驚恐之下改變了主意,把椋梨藤太的話當作金玉良言一般,無不聽從。於是下令,一方麵派人前去向幕府謝罪,一方麵在領內大肆搜捕尊攘派,奇兵隊之類的組織也全部解散。這時候周布政之助和高杉晉作等人還在為下關戰爭的善後工作奔走呢,突然舞刀挺槍的藩兵就追殺了上來,政之助不禁長歎一聲,切腹自盡了,晉作倒沒他那麼死腦筋,知道隻有活下去才有機會翻盤,於是被迫亡命天涯,逃奔外藩而去。
當時長州藩內主流的輿論傾向是尊王攘夷倒幕,所以對於周布政之助、高杉晉作等人,大家習慣敬稱為“正義派”,而把椋梨藤太一夥稱為“俗論派”。因為幕府發動了征討長州的戰爭,所以俗論派全麵抬頭,正義派遭到追殺——為什麼局勢轉變如此之快呢?原來椋梨藤太背後有人在支招呢。
這個人就是長州討伐軍的參謀西鄉隆盛。其實隆盛並不想打這一仗,一方麵他本人的思想也是傾向於尊王攘夷的,不大願意看到長州的同誌們就此被剿滅幹淨——雖然他們幹得有點過火兒;另方麵,他也害怕這場戰爭會使幕府的威信重新提升,到時候捏滅了長州,說不定下一個矛頭就直指我薩摩。大家終究都是外樣諸侯,唇亡齒寒的道理,隆盛當然是一清二楚的。
所以他的謀劃是不讓戰爭真的開打,隻要逼得長州低頭,那問題也就順利解決了。怎麼逼迫長州低頭呢?他的策略就是“以長製長”,煽動長州內部的保守分子,利用他們來對付那些激進尊攘派。西鄉隆盛早就派人和椋梨藤太接上了頭,說我可以保證,隻要你們低頭謝罪,及時表示恭順的姿態,我就說服幕府退兵。
在西鄉隆盛的謀劃下,這仗果然沒有打起來,諸藩兵馬還沒有集結完畢,就又各自散夥回家了——這當然無助於江戶幕府威信的提升。
那麼仗雖然沒有打起來,處罰決定總是要下的,長州被迫接受了什麼樣的屈辱條件,西鄉隆盛才能說動幕府退兵呢?條件相當苛刻:一,處決發動禁門之變的三位長州家老:福原越後、益田右衛門介和國司信濃;二,把躲藏在長州的5 位尊攘派公卿(原來從京都逃過來的公卿有7個,稱為“七卿落難”,後來病死了一個,走了一個,還剩5個)轉移到他藩幽禁;三,墮毀長州藩的主城山口——當然,不是把房屋全部拆光,而是把包括城牆在內的所有防禦設施都扒掉。
消息傳出,正躲藏在北九州福岡藩友人家裏的高杉晉作不禁仰天長歎:“要照這麼下去,長州就完了呀,日本也說不定要完。我本想等桂小五郎回來再商議對策的,不行,必須要搶先行動起來,打倒那幫俗論派!”
高杉晉作在這裏寄希望於桂小五郎,那麼小五郎這個時候又在哪裏呢?
當藝妓遇見英雄
禁門之變引發京都大火,房倒屋榻,數萬百姓無家可歸。京都的輿論為之一變,原來百姓們大多同情尊攘派,尤其對長州來的那些有學問、有禮貌、儀態端莊的年輕人仰慕得不得了,看不起新選組那票土裏土氣的鄉下猴子。可是從池田屋之變到禁門之變,原本看著老實的長州武士竟然掀起這般腥風血雨,全靠著京都守護容保公和新選組的小夥子們才把亂子平定下去,老百姓的喜好總是跟隨著自己切身利益轉變的,他們轉而幫助新選組和會津兵搜捕尊攘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