織田信長最藐視權威,一心想要創建一個不同於以往貴族社會和武士社會的新的統治架構,在這種前提下,他對那些割據一方不服管的和尚們恨得牙癢癢的。為了對抗舊佛教勢力,信長大力扶持天主教,喜歡“南蠻物”也就是西洋器物,重用傳教士,為此當時人都傳說信長已經秘密加入了天主教,和尚們則幹脆咒罵他是“佛敵”。
“猿公”豐臣秀吉本是織田信長的臣子,他的統治方針一開始緊跟著信長跑,也對南蠻貿易和天主教大開方便之門。但是等到基本統一了全日本以後,他卻突然發現天主教勢力對自己構成了強大威脅——“人人生來平等”?我堂堂關白大人難道要和那些泥腿子平等?如此則領主的權威何在?領主的權威喪失,建立在領主們服從基礎上的關白的權威自然就更掃地了。這可不行!
於是秀吉開始改變政策,嚴禁天主教的傳播,甚至開始驅逐傳教士、屠殺天主教的日本信徒——既包括小民百姓,也包括信教的領主。
“古狸”德川家康和豐臣秀吉在骨子裏是一路貨色,他在奪取天下以前,即便有豐臣政權的“禁教令”架在頭上,依然暗中鼓勵傳教,以此來發展貿易、搜聚金錢物資。當時葡萄牙、西班牙、英國、荷蘭等國正在開戰,家康就拉攏英荷,打擊西葡,大搞勢力平衡。他還曾經聘用一位英國籍的領航長威廉·亞當斯做通商顧問,賞賜土地和日本名字“三浦按針”(按針就是領航的意思),把那個深目高鼻的老外變成了自己的家臣。
可是等到天下大定,家康得償所願當上了幕府將軍,他也立刻翻臉不認人,下達了新的“禁教令”,並且開始限製南蠻貿易。到了他兒子秀忠、孫子家光時代,基本完善了“鎖國”體製。
什麼是“鎖國”?並不是說把大門牢牢關起來,完全不準對外通商。江戶幕府時代,日本對中國、朝鮮和東南亞各國的貿易還是很繁榮的,幕府也大開方便之門,隻是對於南蠻貿易也即和西洋各國的貿易卻基本斷絕,隻開放長崎一個港口,允許荷蘭船靠港、買賣貨物——因為荷蘭人比較滑頭,並且大多信新教,沒有那份宗教狂熱,於是他們向幕府做出保證:咱光做買賣,絕不傳教。
一晃眼兩百多年過去了,日本始終以鎖國為國策,那意思就是說:中國、朝鮮和東南亞的東方文化、儒教和佛教思想,咱喜歡,咱也認;南蠻各國的天主教則是邪教,隻有不接觸,才能保證我日本國內思想的純潔性。
然而閉鎖的大門終究會被打開,這種所謂的“純潔性”,眼看著黑船來到,即將被徹底砸得粉碎。
江戶城中,五名老中也就相當於內閣大臣開了很長時間的會,誰都不敢下決斷結束鎖國政策。可是既然不打算開國,那直接回絕美國人好了,他們在擔心些什麼呢?
原來這個時候江戶幕府的統治,表麵上看起來仍然風光無限,其實內庫都已經空了,幾度瀕臨破產的邊緣,而且多年不打仗,原本悍勇的武士們大多已經轉化為官僚,隻知道扒拉算盤,不知道怎麼舞刀弄槍。況且,偌大一個清朝被英國人打敗,才不過十幾年前的事情,這些老中多少還有點眼光,有點見識,知道萬一惹惱了美國人,開起仗來,自己絕對討不了好去。
其實西洋各國要求日本開國,這種事情老早就發生過了。日本人對南蠻鎖國鎖得非常嚴實,不允許南蠻船靠岸(荷蘭船也隻準停靠長崎一港),甚至不允許補充食水和燃料。俄國人早在十八世紀末就妄圖入侵日本東北地區,幕府被迫轉封北海道地區的諸侯,改為直轄,派駐了大量兵馬才勉強和俄國達成和平協議。到了十九世紀,英國軍艦追逐荷蘭商船,一度侵入長崎港,同時大量美國捕鯨船也出現在日本沿海。在這種情況下,要求開國的南蠻國書是一封又一封地往幕府遞。
“鴉片戰爭”是前車之鑒,阿部正弘深知南蠻船堅炮利,不好和他們硬磕,於是在1842年修改鎖國政策,允許南蠻船在物資匱乏的前提下靠港補充食水和燃料——上天有好生之德,不讓人家補充物資,太不人道了,恐怕會落人口實,引發戰爭。在阿部正弘想來,我做了一定讓步,你們沒話說了吧,可沒想到南蠻不知足,這回又來了。
不僅來了,和前幾次不同,還是開著軍艦來的。
其實美國人來日本也不是第一次了。1837年,商船莫裏遜號在太平洋上救起了幾個遇難的日本漁民,趁著送他們回家的機會,開進浦賀港,請求通商——俺們也不傳教,光做買賣,怎麼樣?結果日本人理也不理,下令海岸炮台一頓齊射,莫裏遜號隻好灰溜溜地逃走了。1846年,美國又派使節比得爾前來請求開國,結果也沒有得到滿意的答複——那是第十一任總統詹姆斯·波爾克在職的時候,到了第十三任米勒德·費爾摩入主白宮,琢磨著日本人既然不吃軟,咱得多少給他們來點硬的,於是就派了佩裏乘坐軍艦而非商船,氣勢洶洶地來到了浦賀。
這邊阿部正弘一聽浦賀奉行的稟報,不免大驚失色,心說那麼巨大的軍艦,冒著黑煙,航行速度還快得驚人,已經開到了浦賀港,即將逼近江戶城,並且據說軍艦上裝滿了大炮,這明擺著是要先禮後兵嘛——他可不知道費爾摩總統下了不得開炮的嚴令。
怎麼辦才好呢?阿部正弘召集老中們商量,開了半天會,最後決定走一步看一步,先把國書接下來吧。人家既然想先禮後兵,咱們就客客氣氣地把國書接下來,然後敷衍說要開會研究,先把他們誆走再說。
於是下令給兩位浦賀奉行,讓他們派出一名叫做中島三郎助的部下去接美國國書。中島三郎助登船見到佩裏,佩裏就問他:“閣下是什麼職務?”回答說:“與力。”佩裏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與力是啥?”
經過反複解釋,才終於讓美國人明白了這個職務的高低。原來“與力”最初的意思是助手,也就是副官,後來越降越低,變成了事務官的統稱。說白了,中島三郎助不過是浦賀港裏一個小小的辦事員。這下佩裏可不幹了,我國總統的親筆國書,怎能隨便派個小辦事員來就給接走了,這也太不對等了。他提出要親自前往江戶,把國書親手交給幕府將軍。
日本人趕緊以家慶將軍正在病中為由,拒絕了佩裏的要求。經過反複磋商,最後定下由兩位浦賀奉行——戶田氏榮和井戶弘道——破例迎接佩裏上岸,按照禮儀接下國書。戶田氏榮對佩裏說:“茲事體大,我等隻是地方官員,不能做出答複,還得上呈幕府,開會商議。還請貴使暫且啟航歸國去吧。”本想就這樣先把佩裏哄回去,沒想到佩裏點一點頭,卻說:“這確實不是一天兩天可以商量定的事情,那我就先離開,一年以後再率軍艦前來。到那時候,貴國一定要給我一個滿意的答複呀!”
總統光說禁止開炮,可沒說不準威脅日本人,所以佩裏的話說得很狠,自作主張定下了一年期限。再官僚的體製,一整年你們總能商議出個結果來吧?我先提出還將“率軍艦前來”,再說“一定要給我一個滿意的答複”,看你們這群小日本還敢再裝聾作啞嗎?
於是遞交完國書以後,佩裏派出船員來仔細勘察了一番浦賀港的海岸狀況——你們當心呦,一年以後我還會再來的,到時候我船堅炮利,此地的海岸水文也摸得一清二楚,若不給滿意的答複,嘿嘿,你們當然知道我要幹什麼。
搞完這一切示威般的行動,佩裏得意洋洋地登上旗艦密西西比號,率領艦隊揚長而去。那邊兩位浦賀奉行捧著美國國書,仿佛捧著個燙手山芋一樣,忙不迭地趕緊送去江戶,呈遞給幾位老中,並且苦著臉稟報說:“黑船一年以後還會再來聽取答複的。”
燙手山芋
美國國書就象個燙手的山芋,浦賀奉行不敢接,可是老中們也不敢接,阿部正弘就匆忙跑去向幕府將軍德川家慶請示。家慶將軍這時候病得是一塌糊塗,隻有出氣沒有進氣,聽了阿部正弘的稟報,一口氣上不來,竟然就此嗚乎哀哉。黑船是6月3號到的浦賀,15號離開日本本土駛向琉球,家慶將軍22號就一命歸西,時間卡得這叫寸呀,江戶幕府真是內憂外患,全都趕一塊兒了。
且說家慶將軍有一大堆兒子,可是大多少年夭折,剩下最大的是第四個兒子德川家祥,本年29歲。照理說老子病逝,家祥又已成年,可以繼承幕府將軍之位了,可是內外臣僚卻大多反對這位家祥,而想要擁立家慶將軍的遠房侄子一橋慶喜,全靠著掌握幕府政權的阿部正弘一力扶持,家祥才得以順利上位。這又是為什麼呢?原來家祥年紀雖然不小了,行為處事卻還跟個小孩子一樣,顛三倒四,不知所雲,據說是小兒麻痹後遺症,整個兒一白癡。
麵對這位白癡新將軍,阿部正弘連番叫苦,為啥呢?因為燙手山芋遞不出去了呀。老中們開會,你推我讓的,都不肯下決定——徹底推翻傳承了兩百年多的鎖國政策,那是誰都不敢,可是要冒著和南蠻開仗的風險,又誰都知道打不贏。這燙手山芋牢牢捧在阿部正弘手裏,吃也不是,扔也不是,這可怎麼辦才好呢?
好在阿部正弘終究是阿部正弘,這人的智力在當時也算是數一數二的,左思右想,終於被他想出一條妙策來。那邊德川家慶將軍還沒有咽氣,阿部正弘就先派遣快馬前往京都,把美國人的國書通報給了朝廷知道,請朝廷幫忙拿個主意。雖說幕府從來大政方針一把抓,從來不鳥朝廷,朝廷除了管管祭祀,裝模作樣下詔書認同新任將軍的人選外,兩百多年來都毫無權柄,可天皇終究是日本名義上的君主,幕府將軍說起來總是天皇的臣子,老中會議決定不了的事情,也就是幕府決定不了,那就聽聽朝廷怎麼說吧。
阿部正弘想把燙手山芋往朝廷扔,對於整個日本社會發展來說,這一舉動起了很大的推動作用,可是對於幕府來說,這卻是一個飲鴆止渴的笨辦法——可惜,時勢所逼,毒酒雖然要命,這時候也不得不喝了。
幕府的使者穿越小半個日本國,千裏迢迢來到京都,通過一係列繁瑣的手續,終於把美國國書遞交到了天皇的禦前。這時候在位的乃是孝明天皇,名叫統仁,13歲登基,本年也不過才22歲而已。這位孝明天皇年紀雖然輕,卻很勤奮好學,當然天皇學的東西和現在的年輕人不同,除了本職的祭祀工作外,也就學學曆史、文學,對於政治、軍事那些用不上的東西,是從來不多涉及的。
所以孝明天皇表麵上優雅博學,可這博學博的不是地方,對於國家民生絲毫無益,全都是過時的老一套。光拿曆史來說,孝明天皇精通中國曆史和日本曆史,對於西洋的事務可毫無所知。比起阿部正弘等人來,天皇以及他屬下的京都公卿百官,全都是幾百年前的老腦筋,幕府想就開國一事聽取朝廷的意見,其實朝廷的意見是明擺著的,綜合來表述就是兩個詞:
鎖國、攘夷!
鎖國不用說了,那攘夷是什麼意思?夷是個中國詞彙,原本指的中原東方的民族,後來代指中國以外的、東方的外族人,同一等級的詞彙還有南蠻、北狄、西戎。日本在中國的東方海外,原本崇拜大中華文化,老老實實自稱為夷,到了江戶幕府中期,有一種叫“水戶學”的學問興起,自我感覺良好,說中國已經被外族(滿族)占領了,純粹的中華文化是在我日本,所以日本不是夷,日本以外的別的國家、民族才是夷。夷這個詞彙逐漸演變、流轉,到這個時候也就跟“南蠻”沒啥區別了。
攘夷就是驅逐南蠻,南蠻人想進來,想通商,不行,會破壞了日本社會精神的純粹性,一律都得給趕出去。按照朝廷的意思,別說美國人、俄國人了,就是荷蘭人也得驅逐,你幕府還在和荷蘭人通商就是不對,是賣國!
天皇朝廷原本對日本的政治毫無發言權,這閑飯吃多了也難免鬱悶,總想著多少去插一腳。7 年前也就是1846年,孝明天皇就曾經以君主對臣子的口吻下達過詔書,責備幕府和南蠻人通商,還說:害怕南蠻人,害怕引發戰爭這種思想要不得,這都是幕府多年來不修武備所致,必須立刻整飭海防,完美地承襲鎖國體製,日本的純粹性才能萬世不替!
對於朝廷這種態度,阿部正弘是有苦說不出。那群公卿老爺們就會空口說白話,整飭海防,驅逐南蠻,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呀,幕府的財政本來就捉襟見肘,而即便資金富裕,在軍事實力上也不是十年二十年就能趕上南蠻的,更別說要不和南蠻打交道,新的技術從何而來?從頭從新研究起?這不扯淡那嘛!
阿部正弘想把燙手山芋扔給朝廷,可是朝廷一腳就給踢了回來——鎖國、攘夷,國策不能變更,具體怎麼辦,都由幕府處理。無奈之下,他隻好又把相關情況通知各藩的諸侯,終究武士們是一條心的,又不象朝廷公卿那樣對世界局勢兩眼一抹黑,你們也來幫忙出個主意吧。
就這樣,江戶幕府兩百多年來專斷國政的局麵被瞬間打破了,兩大勢力趁機走到了曆史的前台,一是天皇朝廷,二就是各地雄藩——也就是勢力較大的武士諸侯。最終,就表麵上來看,正是這兩大勢力聯起手來顛覆了江戶幕府的統治,引領日本邁入近代社會。當然,其實背後另有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