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煙羅奔上前去：“爹！ ”
謝丞相和謝緣行聞聲抬頭，看她一眼，卻隨即把頭垂了下去，仿佛不認識她一般，徑 直從她身邊走過。
他們不記得她了。
上天給了謝煙羅這麼多厚禮，卻不是免費的。它收走了相應的代價。
沒有人記得她了。人人都記得曾有過一個叫謝煙羅的女子，記得她是謝丞相的女兒， 謝緣行的妹妹，卻沒人想得起來她的容顏，不記得她臉上生著一大塊醜陋的胎記。人們記 得謝煙羅，卻不記得她就是謝煙羅。
她被這個世界遺忘了。
夜幕沉沉之時，城牆一角突然傳來一聲尖銳的啼叫。
一隻黑色的鳥突然飛撲而來，像是瘋了一般對著守衛的衛兵又啄又抓。衛兵拿槍去趕，那鳥卻身姿靈巧，一支沉重的纓槍奈何不了它。
衛兵發了怒，大喊著讓值夜的弟兄們來幫忙。衛兵傾巢而出，全都跑去抓一隻討人厭 的怪鳥。那隻鳥似乎是在蓄意戲耍他們，幾次眼看就要抓到，卻就是碰不到它半根羽毛。
衛兵們被惹惱了，追著它跑遠了。
城牆上出現了一個人影。她拿出一把匕首，割斷了懸掛在城牆上的一根粗繩。 謝煙羅將原本懸掛於城牆上的範無明的屍首拖走了。
範無明已經死了，她卻能讓他醒過來。如今的謝煙羅通曉天下萬事，自然也知道自己 的血液能讓死人蘇醒過來。
她將範無明搬運到安全的地方，甩掉了衛兵們的小鈺也回到了她的肩上。
“這麼利落的傷口…… ”謝煙羅對小鈺說著，撫摸著範無明胸前的致命傷：“也就隻有我哥哥能下得了這樣的狠手。 ” 範無明是被謝緣行親手殺害的。
謝念旋丟給謝緣行一柄利劍：“去把他殺了。鏟除掉舊的，才能迎來新的。 ” 謝緣行篤信，他便是謝念旋口中的那個“新的。 ”
他把範無明帶到宮門之外。那裏遠遠圍著許多看看熱鬧的百姓。謝緣行看了看手中的 劍，將它抽出了鞘。
“你是不是覺得我得愧對於你？ ”謝緣行問。 範無明看著他：“你欠我一句對不起。 ”
謝緣行冷笑。愧對也好，抱歉也罷，於他來說都是最虛假不過的東西。他從未覺得自 己做錯過什麼。
他抽劍上前，耳畔便爆出眾人的驚呼，範無明也直直倒了下去。 謝念旋命人將範無明的屍首懸於城牆外，以示眾人。
卻不料當晚屍首就不見了。謝煙羅將他的屍首偷偷運走，帶到了安全的地方。
她的麵前放著一隻碗，裏麵已經盛了半碗水。她將自己的頭發割下一綹，用火燒了， 撚成粉末，撒入碗中。
這是她的私心，哪怕她已經被所有人遺忘了，她也想讓範無明想起來她。哪怕稍縱即 逝，哪怕隻有片刻，哪怕他最後還是會把她忘了，她也想跟他多說幾句話。
她又拿起匕首，在自己的掌心割了一刀。血珠湧了出來，滴落在碗中，散成了一層血 色的薄紗。
謝煙羅將水碗拿起，喂範無明喝了下去。
範無明緩緩睜開眼來。他枕在謝煙羅的膝上，望著她的臉。 “煙羅。 ”
他張了張幹涸的嘴唇。
“我這是死了麼？他們都說，你已經死了。 ”
謝煙羅將手覆上他的臉：“還沒呢，不過馬上就要死了。 ”
“這樣啊。 ”範無明麵無懼色，反倒將手探入自己已被血色浸透的胸襟，拿出一件東 西出來：“這個給你。 ”
謝煙羅看了看那隻遍體通紅的鳳凰玉佩。
“這是我身上唯一的好東西了。 ”範無明露出些許慘笑：“你留著它，好歹能留個念 想。 ”
謝煙羅問：“你怎麼不告訴我哥，當年救他的人，是你？ ”
“知道能怎樣，不知道又怎樣。 ”範無明苦笑：“他有心殺我，還會惦念這點舊情 嗎？ ”
謝煙羅眨了眨眼，突然眼眶中滴落出淚。
“我騙你的。 ”她雙手握住範無明舉起的那隻握著玉佩的手：“你已經死了。 ”
謝煙羅啜泣不止。
“是我自私，舍不得你，才讓你醒過來。無明，你別怪我，我真的舍不得你，你別怪 我。 ”
她越來越壓抑不住自己的哭聲。
“我知道這有悖常倫。死人要醒過來，就得付出代價。我已經試過一次了，很痛苦， 可我還是舍不得你。 ”
範無明抬手去擦她的眼淚。
“別哭啦。我不怕，隻要以後還能見到你，我就不怕這個代價。 ” 他頓了頓：“我要付出什麼樣的代價？ ”
“我不知道。 ”謝煙羅哭著搖頭：“我能看到天底下一切的事，天上地下，過去未來 ——卻唯獨看不到與自己有關的將來。 ”
“那不是挺好的嘛。 ”
範無明笑了。他閉上了眼。
“那說明，你的將來裏，有我。 ”
謝緣行覺得自己好像見了鬼。
他遇到了一個很像範無明的人。
範無明的屍首平白消失了，本就已經很瘮人了，結果他又重新出現在自己的眼前，能 說能跑，和昔日一樣。
唯一一樣不同的，就是他似乎已經不記得自己了。 “你就是謝緣行？ ”
範無明拿著一本藍皮的薄子，上麵寫了幾個字“南鬥星死書 ”。他翻了翻薄子，滿臉 欣喜地問他：“你不想活了是吧？ ”
謝緣行“嘖 ”了一聲：“我說我敬愛的太子殿下，我說過多少次，您能不能別老變著 法地罵我…… ”
他停住嘴，又問：“誰告訴你我不想活了的？ ”
“閆東家。 ”範無明回答後眨眨眼，說：“你認得我？ ”
他什麼都不記得了，包括他自己。他獲得了可以永無止境延續下去的生命，代價就是 遺忘掉了一切。
謝緣行盯著他看了看，狠狠抽了自己兩巴掌。 很疼，不是夢。
範無明見他這般自殘，精神像是不正常，心裏就打了怵，怕他發起瘋來連自己一起打： “你要是還想繼續活，我就不打擾了。 ”
說完他就一溜煙跑了，謝緣行追都來不及。
他都不確定自己是真的看見了範無明，還是心裏出現了幻覺。 範無明沒有死，還站在他眼前問他：“你不想活了是吧？ ” 荒唐。怎麼可能不是幻覺。
大概是他真的動了尋死的念頭，才看到了這幅荒誕的畫麵。
人要是想繼續活著，總歸要有個盼頭。可他的盼頭卻全都消失了。
範無明死後，那股擁簇他的實力便被逼到了盡頭，就發起狠來，要和謝念旋鬥個魚死 網破。
他們狠，謝念旋更狠。前朝老臣手中有人握著軍權，她手裏也有謝緣行手下的禦林軍 做底牌。兩軍勢均力敵，酣戰數天，最終以兩敗俱傷而告終。
這天下，既落沒到範無明手裏，也沒落到謝念旋手裏。
謝念旋善於玩弄權術，鎮壓異己，卻不懂得治理天下。她隻顧著盯著朝裏那一撮不同的聲音，卻沒發現國土早已開始鬆動破裂。
偌大個大殷朝，不是一個眼光狹隘隻求長生的謝念旋能鎮得住的。那些分封到土地的 諸侯早就起了異心，就等一個時局動蕩，從這大殷朝的版圖中將自己獨立出去。
等到殷王都真的動蕩起來，無暇去顧及那些遙遠的地域時，一個個小國就從殷朝的統 治中掙脫了出來。鷸蚌相爭，最後還是漁翁得利。
爭吧，爭個魚死網破吧。這江山已經碎了，碎得七零八落，誰也不能再將它重新拚合 起來。
臨近殷王都的小國起了野心。他們想一舉滅了謝念旋所剩無幾的殘餘勢力，以起威信， 來統帥起新的王朝。
謝念旋隻能帶著謝家倉皇落逃。
她密謀好了逃亡的路線，打算日後重整旗鼓卷土重來。同時，她也算計好了殺害自己 親弟弟和親侄子的辦法。如今謝念旋已經一無所有了。她剩下的，隻有一個謝家。可謝家 的主人不是她，而是她的弟弟和侄子。
隻有鏟除掉阻礙，才能走得長久。哪怕這個阻礙是她的至親。
謝念旋召見了謝丞相：“哀家——我已經不是太後了。到了如今這個地步，我能仰仗 的，也隻有你這個親弟弟了。 ”
謝丞相也歎氣：“姐姐。如今我能為你做的，也隻有這一件事了。 ” 他倏然從腰間拔出佩劍，謝念旋猛然一震：“你想幹什麼？！ ”
“這是你逼我的。 ”謝丞相眼眶通紅：“你想殺害我的兒子，還害死了我的女兒。我 是一個父親，絕不允許有人來害我的孩子！ ”
“你是父親， ”謝念旋振聲：“你是父親，你還是哀家的弟弟！哀家可是你的親姐 姐！ ”
“我的姐姐早就死了。 ”謝丞相說：“我那個心思單純善良的姐姐，早就死了。 ”
“來人，來人！ ”謝念旋高呼後，又咬牙切齒地說：“你殺了我，以為自己還能完完 整整走出這扇門嗎？ ”
“我沒想過自己能夠善終。 ”謝丞相說：“姐姐，自從我打算好向我的親姐姐下殺手 的時候，我就已經墮入地獄了。 ”
寒光一閃，隨即刀劍沒肉。
謝念旋口中湧出鮮血，卻忽而笑了。哪怕已經蒼老，在她臉上卻還能看出昔日的美豔。 鮮血自口中湧出，似是在她唇上塗了胭脂。仿佛她還是當年那個美麗卻又帶刺的蛇蠍美人。
“你殺了我，就能保住你的孩子？ ” 她笑得妖異又殘忍。
“我沒動你的兒子，不過是看在時機未到。你以為你殺了我，我就沒辦法殺了謝緣 行？！ ”
謝丞相死於亂棍。
他的屍骨被太後僅剩不多的侍衛們打成了一灘爛泥，血肉模糊，身形全無。 謝緣行又一次失去了他珍視的東西。
人想要活下去，總歸得要一個盼頭。可他的盼頭卻一一消失了——他珍視的妹妹，他 敬愛的父親，他渴求的天下……如今已經全部不在了。
最後，他隻剩下一個阿緬。
阿緬給他端來一碗粥來：“趁熱喝了吧。 ”
她對他越來越客氣，越來越順從，卻也讓他感覺到越來越疏遠。
謝緣行能察覺到，她的這份客氣和順從，並非發自真心。 從一開始，她就沒對他真心過。
哪怕心知肚明，謝緣行還是接過粥碗，低聲道：“謝謝。 ”
即便是假的，他也不忍心打破這僅剩的關懷。這是他唯一擁有的東西了。 這是他如今唯一的惦念。他就靠著這點如絲般脆弱的惦念苟活在世上。
他用勺子攪了攪這碗粥。皮蛋瘦肉粥，阿緬總熬這個給他喝。她以為他喜歡這個，其 實他從未喜歡過。
隻不過是她第一次進到謝家之後，或是感激，或是討好，親自下廚煮了這麼一鍋。那 是謝緣行第一次吃到她親手所煮的東西，受寵若驚，所以讚不絕口，讓她誤以為他是真心 喜歡皮蛋瘦肉粥。
可他真心喜歡是，從來就不是那碗半糊的粥。
謝緣行喝著粥，阿緬就在他身旁坐了下來：“太後說要帶著咱們去北邊躲一躲？ ”
阿緬待在深宅大院裏，消息不靈通。她不知道謝丞相和謝念旋都已經死了，還以為一 切都如計劃般進行。
謝緣行不願意讓她多操心，便含糊地點點頭：“嗯。 ”
一碗粥很快見了底。
“太後她很喜歡你。 ”謝緣行說：“她經常召你進宮，都聊些什麼？ ”
“能聊些什麼啊，家長裏短的。 ”阿緬搪塞：“無非是聊聊孩子。眼看我的阿寶都要 長大了，太後還說這孩子長得出息，日後要給他出人頭地的機會…… ”
“何必要指望謝念旋。 ”謝緣行說：“我教他本事，一樣能讓他出人頭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