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惡見03(3 / 3)

阿緬拿出手帕,替喝完粥的謝緣行擦擦嘴角:“可你畢竟不是他的親生父親,不會真 心實意地待他。要不然,我也不必投靠太後。 ”

她收回手帕,站了起來,往後退了幾步。

“緣行,你別怨我。 ”阿緬說:“這是太後囑咐的。你那麼喜歡我,肯定能原諒我, 對不對? ”

謝緣行忽然覺得腹中絞痛。他用顫抖的手指了指麵前的那隻粥碗:“你下毒害我? ” “你別怨我, ”阿緬喃喃重複:“我也是沒有辦法。是太後她容不下你。 ”

“你害我,你居然害我。 ”謝緣行口噴鮮血:“我這樣掏心掏肺地待你,你居然害 我? ”

果然,欠下的孽債,遲早是要還的。

當年他欠了她一條命。一條命的恩惠,怎麼償還都不為過。所以他才這樣縱容她,嬌 慣她,為她赴湯蹈火,萬死不辭。

可這些到底是抵不過一條命。如今,她又要把自己這條命收回去了。 “是太後她容不下你。 ”

謝緣行猛地想明白了。他突然冷笑出聲。

怪不得自己的父親要與她同歸於盡。他以為父親是要為妹妹報仇,其實卻是為了他。 謝緣行抬頭看看阿緬。他想恨她,卻還惦記著自己欠著她一條命。

自己從一開始就隻是枚棋子。一枚愚蠢的,狂妄的棄子。太後拋棄了他,阿緬也拋棄 了他。

如今,棋局已定,所有的棋子都被掃了下去。

而他這枚被拋棄的棄子,也從棋盤上跌落,摔了個粉身碎骨。 這是一開始就被人計算好的。

範無明正翻來覆去地看著手裏的南鬥星死書。

薄子上寫著的都是些生無可戀的可憐人,隻要找到他們,幫他們完成心願,就能獲得 他們甘願舍棄掉的壽命,延續在自己的身上。

如此一來,他便能獲得永無盡頭的生命。

可這南鬥星死書是有脾氣的。它容不得人挑選,隻能逐頁翻開——唯有等寫在上麵的 人死亡,才能掀開下一頁。

範無明百無聊賴地翻著,這本薄子還很新,他才隻看過薄子的前兩頁。

第一頁上寫的名字是“範無明 ”,是個讓他覺得很陌生的名字。第二頁上寫著的名字 是“謝緣行 ”,他知道這頁是翻不過去的,想要停下,手指卻比他更快,將那頁掀了過去, 露出了新的名字。

他一怔,隨即碰碰身邊的人:“閆東家,這頁掀過去了。 ”

閆東家見狀,站起身來又拍了拍身上的土:“走,咱們去找他。 ”

範無明追在她後麵,不明就裏地問:“找誰?閆東家,我記性不好,你得給我說明 白。 ”

閆東家回:“是欠了你恩情的人。 ”

謝煙羅在空無一人的謝宅裏找到了謝緣行的屍首。

人走茶涼,原本熱鬧繁華的謝宅如今變得蕭條起來。裏麵值錢的東西都被人搬走了, 隻剩下一些破破爛爛的雜物。

安緬殺了謝緣行,本想去宮中邀功,卻驚聞太後已經死了。 她做了件畫蛇添足的蠢事。

可她總得想辦法活下去。謝家沒了主人,也不認她這個少奶奶,就將宅子裏值錢的東 西悉數拿走變賣了。安緬不顧顏麵地跟著哄搶一通,總算是搶到點細軟,就抱著自己的兒 子走了。

世界之大,還是不要再相見才好。

謝煙羅和範無明一起將謝緣行的屍首抬到了床上。謝煙羅如法炮製,又燃了自己的頭 發,滴了自己的鮮血,把一碗血水喂給了謝緣行。

範無明還在旁邊看得津津有味,謝煙羅就把他趕了出去:“你出去,我有話要跟他 說。 ”

範無明滿腹好奇:“讓我也聽聽唄。 ” “不行。 ”謝煙羅搡他:“你出去。 ” 他隻好乖乖地退了出去。

等了一陣,謝緣行就睜了眼。他看了看眼前的謝煙羅,抬手摸了摸她的臉。 “看來我已經死了。 ”他喃喃道:“妹子,我來找你了。 ”

謝煙羅在他的大腿上狠狠擰了一把,謝緣行立刻吃痛地叫出聲。

“現在認得我了? ”她假意教訓他:“前幾天見了我還裝不認識。 ”

謝緣行直呼冤枉:“我什麼時候見過你!要是真見了你我還會不認得?你可是我親妹 子! ”

謝煙羅咯咯地笑了,笑著笑著卻紅了眼眶。

“是啊,也不能全怨你。 ”她歎息:“我被這個世界遺忘了,連你也不例外。 ” “不會的。 ”謝緣行說:“哥哥不會忘了你的。 ”

“哥。 ”她輕輕地喚了他一聲:“你想醒過來麼?不是活過來,而是醒過來——你已 經死了,死人是沒辦法起死回生的。我把你叫醒了,你也沒有心跳呼吸,隻是在這世界上 存在而已。 ”

“醒過來有什麼不好。 ”謝緣行回:“你還在這個世界上,我就願意醒過來。 ”

謝煙羅哭了。她心裏清楚,謝緣行馬上就會忘了她。一碗反調死魂香隻能讓他想起片 刻,隨即就是永無止境的空白。

畢竟,她已經被這個世界遺忘了。

謝緣行突然想起了什麼:“範無明也是‘醒 ’過來的吧。 ” 謝煙羅擦了眼淚,點點頭。

“我就知道。 ”他歎氣:“他說的‘閆東家 ’,我就該猜到那是你。 ”

“現在他自由了。 ”謝煙羅說:“他不再是太子了,而是變成了風——世上有枷鎖卻 拷不住,世上有囚籠卻鎖不得。他變成了孤獨又自由的風,我願意變成陪伴他的雲。 ”

謝緣行感歎:“那小子倒是好福氣啊。我就沒他那麼命好。 ”

“別貧嘴。 ”謝煙羅說:“我讓你醒過來,是要你起來還債的。 ”

她說著,就從懷裏摸出一塊玉佩來。那是一隻翡紅的鳳凰,振翅向下飛去。

“你好好想想。 ”謝煙羅問謝緣行:“你當年見到的鳳凰,到底是往上飛的,還是往 下飛的?“謝緣行的表情凝在臉上。他的目光變得怔怔,嘴也張張合合:“這是從哪來的? ”

謝煙羅說:“這塊玉佩是範無明的。 ”

“範無明的…… ”他默念:“範無明的,範無明的……範無明的! ”

謝緣行忽而狂笑。

“範無明的, ”謝緣行哈哈大笑,似乎是聽到一個天大的笑話,眼淚卻滑出眼眶: “你說這塊玉佩,是範無明的?! ”

謝煙羅點了點頭。

“範無明的…… ”謝緣行的聲音矮了下去,雙手捂住眼眶,謝煙羅知道他這是在痛哭: “範無明,為什麼會是範無明,是我親手殺了他啊…… ”

“所以我讓你來還債。 ”謝煙羅拍了拍他的肩膀:“你欠著他兩條命,一條你自己的, 一條是他的。你得替我好好照顧他,才能還清你欠下的債。 ”

謝緣行仍舊在失聲痛哭。謝煙羅歎了口氣,把那塊鳳凰玉佩妥帖收好。

“還有,這是你妹妹我的請求。 ”她對謝緣行說:“哥,幫我照顧好他。 ”

謝緣行迷迷糊糊聽到有人在說話。

是範無明的聲音:“你看你看,這貨哭了。 ”

旁邊有人附和,是那個叫孟頗的傻子:“嗯。 ”

又是範無明的聲音:“你看你看,這貨又笑了。 ” 孟頗也不嫌麻煩,還是附和:“嗯。 ”

“你們兩個。 ”閆東家訓斥他們:“有意思嗎啊? ” 範無明和謝緣行點頭:“有意思。 ”

以前他們都是由著謝緣行欺負,如今看到他這副樣子,心裏有種大仇得報的快感。 “別看了! ”閆東家覺得好氣又好笑:“還不去找吃的?晚上吃什麼? ”

兩個人不情不願地站了起來,走開了。謝緣行睜了眼,發覺自己早已淚流滿麵。

“你醒啦。 ”閆東家察覺到了,從自己身上翻出一條手帕:“先去洗把臉。看你這樣, 難看死了。 ”

謝緣行用袖子摸了把臉,又吸了一下鼻子,兩眼紅紅。

“那塊玉佩呢? ”

閆東家指指自己的胸口:“在這兒呢。 ”

“拿出來看的時候,別老想著範無明,也多想想你哥我。 ”謝緣行說:“我可把他照 顧得好好的。 ”

閆東家笑了:“嗯。我知道。 ”

他向閆東家伸出手來:“把手給我。 ”

閆東家伸出手來,謝緣行就接過了她的左手,展開了她的手掌。

掌心裏躺著許多微微隆起的疤痕。那是無數次刀割留下的。 謝緣行撫摸著那些疤痕,眼淚又流了出來。

“哥哥一次次懷疑你,又一次次把你忘了,很辛苦吧。 ”

在這長達數百年的漫長歲月裏,她曾無數次地遞給他反調死魂香,想讓他想起她來。 哪怕隻有片刻,她也想見見自己的哥哥。

謝煙羅抽回了手。

“不辛苦。 ”她說:“我可是陪伴在你和範無明身邊的雲啊。 ”

範無明和謝緣行,一個是永恒的瞬間,一個是瞬間的永恒。流浪漂泊,居無定所,隻 能在這世上永無休止地長途跋涉,就如同被遺落在這世間的,孤獨的風。

能陪伴長風的,就隻有雲。

尾 聲

閆東家帶著三個男人又上了路。

她帶的這三個人,一個持續性失憶,一個長久性癡呆,唯一一個算是個健全的還滿肚 子壞水,反倒最讓人放心不下。

他們到了一個鎮子上,尋了個客棧暫且歇下了腳。閆東家點了一桌好菜,算是犒勞犒 勞幫她大費周章找到孟頗的範無明和謝緣行。

店小二端了盤燒雞上來。謝緣行眼疾手快,菜一上桌他就把雞的兩隻雞腿掰了下來, 將其中一隻塞到了自己嘴裏。

謝緣行舉著另一隻雞腿,不由分說地塞進了範無明的嘴巴,又支支吾吾地開口:“無 明你多吃點,補補身子。我可答應過我妹妹,要好好照顧你的。 ”

可他卻不記得他心愛的妹妹就坐在他的對麵。他又把她給忘了。

閆東家倒沒有什麼異樣。這樣的場景她見得多了,也早已習以為常了。她招呼著大家 夥吃飯:“來,都吃飽肚子。明天還要繼續趕路呢。 ”

她還要同孟頗雲遊四野,為範無明和謝緣行尋找一心求死之人,讓他們能夠永遠地活 下去。

謝緣行不記得謝煙羅的樣子,可他還是會時常地想起她。

有的思念,不像濃茶那般濃,也不像烈酒那般烈。偶爾想起,也隻是稀薄地想起,在 內心最柔軟之處融化開來。

最無奈也最溫馨者,是謂懷念。

有時候想得情緒飽滿到溢出,害他連覺都睡不著,他就索性不睡,開始折騰範無明。

範無明被他鬧起來,老大不情願:“一邊去!天天就知道折騰我。 ” “這怎麼能叫折騰呢? ”謝緣行說:“我可是真心實意對你好。 ”

範無明“哼 ”了一聲:“你憑什麼真心實意對我好。明天還得趕路,別鬧。 ” 他一個翻身,就又沉沉睡了過去。

謝緣行看了看他,自言自語道:“我當然要對你好。我欠你兩條命。 ”

範無明剛剛翻了個身,被子被帶得露出條縫來。謝緣行伸過手去,幫他掖好了被子。

被子掖好,他又看了範無明一陣,也乖乖躺好了。

“也是, ”他自言自語:“ 明天還得趕路呢。 ”

所有人都會被這個世界遺忘。幾百年過去了,世人連大殷朝都忘卻了,更何況是範無 明和謝緣行這兩個虛無縹緲的名字。

可即便被忘記了,他們也存在於這個世上。

他們是風,自由又獨孤的風。風不知明天會吹往何處,卻永遠長存於世間。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