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從六樓跳下來了……還好二樓家的雨棚擋了一下,但現在還生死未卜。”趙曉鬆扶住窗欞支撐著身體,臉色灰敗,雙手暴起青筋。丁岩不禁脫口而出,“對不起。”
同為男人,他能體會到趙曉鬆的傷心,可趙曉鬆隻淡漠地看他一眼:“不關你的事,她就是那樣的人。”
他們原本是眾人豔羨的情侶,隻等她畢業就完婚,若他不曾在那日跟她說話,讓她彈一曲《滄海一聲笑》,會不會就沒後來的麻煩事呢?可惜人生不能假設,不可重來,丁岩又說:“對不起。”
急救室仍亮著燈,趙曉鬆做了一個向下壓的手勢:“不,是她的問題。她擰巴犯軸,陶醉於淒美的感受,享受並樂在其中,以受虐獲得快感。這次她要是熬得過去,也不會後悔的,因為終於做了回可歌可泣的愛情故事女主角。我了解她,不是你,也會是別人,你不要把過錯往自己身上攬。對你,她潛意識裏早放棄了,才不顧形象破罐子破摔,維護自己想要的感覺罷了。”
他是懂得於佳佳的,由於愛她,從不想拆穿她。可她自始至終都在追求虛無縹緲的東西,她不屑被他懂得。不,她壓根兒就看不到他是怎樣一點一滴的付出的。丁岩震動於趙曉鬆的通透:“我的確有問題,若處理方式好一點兒,可能……”
之前於佳佳再怎麼折騰,他都不為所動,但趙曉鬆一席話卻讓他愧疚了,這個男人是這麼好的人,他為什麼要使他難受?於佳佳要是沒有事,趙曉鬆不會是今天這副心力交瘁的樣子,丁岩想,他對不起的人,是趙曉鬆。
“我們雙方的父母還不知道我和她已經掰了呢。”趙曉鬆說,“若他們問起來,你就說是我的朋友。”
丁岩和他握手:“從今天起,已經是朋友了。”
他自視很高,雖然行走在生意場習慣了吹捧逢迎,但值得他敬佩的人不多,然而趙曉鬆算一個。別看他是個文弱書生的樣子,可他活得比誰都明白,令他想要結交。趙曉鬆看出來他的意圖,強顏一笑:“好。”
男人和男人之間的友情,有時隻需要一句誠懇的話,或者一杯誠懇的酒。
楊桃得知消息時,已是淩晨一點,於佳佳剛被推出急救室。命是保住了,但頭部遭到重創,專家說不排除仍有生命危險,建議進一步觀察。四位老人和趙曉鬆心驚膽戰地守著,見時間已晚,趙曉鬆讓老人們回家睡覺,但誰也不肯走,要到這種時候,他的一家之長的氣度才得以發揮出作用:“都聽我的!今晚我守,明晚你們輪班。佳佳的身體需要錢,再怎樣我們都得上班,不然守也是白守。”
父母聽了覺得在理,一步三回頭地走了。楊桃這幾日沒有趙曉鬆的消息,正記掛著,就打了個電話過來,一聽說於佳佳出事了,便也趕來了:“這女人怎麼這麼想不開?”
丁岩第二日上午的飛機去深圳,再從深圳出關去香港,他人剛走,楊桃沒趕上,聽趙曉鬆說連他都來了:“這人,惹一身的情債,可恥!”
趙曉鬆搖搖頭,把手擱在於佳佳的手上,病床上,一張昏迷中的麵容,是他從小就看熟的。她總是生氣勃勃的,他沒見過她這麼奄奄一息的樣子,悲從中來:“是她自己太任性,怨不得別人。”
“她是有公主病。”楊桃問,“你打算怎麼辦?”
“你是說等她醒來?”趙曉鬆理所當然地說,“我照顧她,就這樣。”
楊桃難過了:“都這樣了,你還……”
趙曉鬆歎口氣:“你到了我這樣的境地就會懂,人是要有責任感的。”
“不,我覺得你是愚忠!”
“那就是愚忠吧,我把大半生都交付給她了,她長進我的身體裏了,我不能習慣別人,也消受不起了。”趙曉鬆閉上了疲倦的眼睛。
楊桃給他倒了杯水,走了。趙曉鬆是個學者,她不難想象他在工作中的樣子,該是多麼嚴謹工整,可她認識他的時候,他就是個失心瘋。多聰明的人啊,卻隻曉得笨笨地對於佳佳好,她還偏不珍惜不領情,一想到這點,楊桃的眼淚就拚命往下掉,他讓她看著太難受了,她連一分鍾都待不下去了。
轉天是小雅負責值日,楊桃情緒壞,就向電玩城請假陪小雅做衛生,忍不住講起於佳佳的事:“趙蜀黍的腦殼進水了,我真恨他!”
小雅說:“感情的事是最沒辦法吧,不然為什麼都說寶塔鎮河妖?”
“什麼?”楊桃沒聽懂。
小雅又說:“自古淑女愛強盜,君子當然是妖女收拾啊。”
楊桃笑了:“廢話真多,你說互補不就得了?不過我和丁岩也好,童謠和丁岩也好,卻是負負得正。”
“能找到同類才是最大的幸運。”小雅把抹布扔進小捅裏搓著,楊桃爬到窗上去擦最上麵一層,在漫天的灰塵中,有人一身臭汗地向這邊跑來。
跑到跟前才停住了腳步。
是鄰班的體育委員,應班裏那幫調皮鬼的要求,充當跑腿的,回教室來拿籃球。嗆得人直咳嗽的窗前,他一眼就看到那少女了,穿綠色的大衣,拎著嫩黃色的小桶,正笑吟吟地揚起手澆水,水光四濺,好似一道小彩虹。
從此少年明白了心動的來源,無論其時場景或混亂或安詳。他目瞪口呆地看著眼前的一切,突然拔腿就跑,像一隻驚慌失措的獵物。
灰塵烏泱泱裏,那女生清澈潔淨,聲音如銀鈴。他不能忘卻,得想辦法去打聽到她的姓名。
而這邊廂是楊桃幸災樂禍的打趣:“桃花爆棚的姑娘,有人看上你啦!”
小雅可不覺得:“沒,走錯門了吧?我都不認得他。”
初見最是微妙,楊桃自詡過來人:“你很快就會認得他啦。”
“那又怎樣?”小雅也是個固執的家夥,“他又不是歐陽泉。”
連日來,她匿名給歐陽泉寫了好幾封信,沒指望過他回信,所以東扯西拉的,什麼都願意給他說。他倒好,有天去廣播台找她,遞給她一本畢業留言冊:“小雅,給我寫幾句話留作紀念。”
她嚇了一大跳,以為他是特意來對筆跡,證明自己猜測正確的。可一翻開,才發現裏頭密密麻麻地寫了好多頁,他說:“大家都懶,隨便擱誰那裏都得好久,照這樣下去,我懷疑明年畢業還寫不完呢。”拍著副台長的肩,“你可要督促你們部門的人啊,爭取下周就還給我,我還得找別人呢。”
小雅拿著留言冊很發愁,不寫吧,不是她的本意;可一寫吧,就暴露了她就是寫匿名信的人,再說這種事又不能讓楊桃代勞,她愁悶極了,簡直不知如何是好。掙紮了幾天,還是跟楊桃坦白了:“我本想寫一首老歌的歌詞的,可……”
楊桃早就被她逗得哈哈大笑了:“寫什麼?”
“《千千闕歌》,我看到留言冊上他填自己最愛的歌時,是它。”小雅說,“我聽台長說,這是經久不衰的驪歌,就去找來聽。粵語,聽不懂,就扒拉歌詞來看,也喜歡上了。”
無怪他會喜歡那首歌呢,歌詞絕讚,哀而不傷:
當某天,雨點輕敲你窗
當風聲吹亂你構想
可否抽空想這張舊模樣
這正是她的心聲,可她真要寫給他嗎?小雅遲遲難以下定決心,楊桃又來笑她:“我最恨做好事不留名的行為了!連雷鋒不也有本《雷鋒日記》嘛!寫吧寫吧,大不了,你口述,我執筆。”
可小雅還有猶豫之意,楊桃懶得理她,撈過書包就走:“最討厭你這麼婆婆媽媽了,你成天忍著不說,就不怕內傷嗎?”
“不怕。”
“那不怕他有了女朋友嗎?”
小雅仍說:“不怕。我……”
楊桃就知道她要說什麼:“你少給我說什麼‘我愛你,卻與你無關’這種鬼話了,憑什麼跟他無關,難不成你還能愛上阿貓阿狗?”
小雅慢吞吞地說:“可我不想使他為難呀,若他喜歡我,我早看出來了;若他不喜歡我,我說不也是白說?”
楊桃拿她沒辦法,肅然起敬:“聖母?”
小雅不謙虛,點著頭:“沒錯,慈愛普照眾生。”
“我不當聖母也照樣有人喜歡我。”楊桃說。
小雅假裝很好奇:“這是為什麼呢,楊桃兄?”
“哦,可能是我那冰清玉潔的外表、弱柳扶風的身姿,氣質如蘭的內涵,以及豔壓群芳的談吐,使他深深地一見傾心,為我一擲千金,還一生衷情吧……”楊桃使勁兒繃住笑。
典型的穿越小說女主角的腔調呀!小雅吐著走了:“我知道為什麼了,還得上書法課了,震古爍今第一美人兒,在下失陪了。”
跟小雅說說話總能使楊桃心裏快活,接連幾日以來,丁岩和童謠的事終是盤亙在她心頭的大石頭。可是仔細一琢磨,她又怕什麼呢,她才十七,丁岩也不過二十一,還有那麼漫長的時間用來等她和他在一起,或者用來遺忘他,她有底兒了,也就踏實了。
丁岩,你想做什麼隻管去做,就算你不想和那麼好的她再度分開,我也不怨。嗬嗬,陳汪汪,你看,我們兩個當中,是聖母的也許是我。
陳雅婷是結束書法課的路上巧遇歐陽泉的,她有點餓,就到旁邊的麵館吃東西,一碟兒海帶絲,一碗牛腩麵,吃得好暢快。正想結賬,卻看到他了,正闊步和一幫人走進店來,一見到她就說:“啊,是小雅,要不要再坐坐?反正時間還早。”
他的朋友都是學生會的幹事,小雅恭敬不如從命,乖巧地坐過去。能多和他待一陣子也是好的吧,盡管她的心還在怦怦跳。
她喜歡他,是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他呢,他也明白吧?可他什麼都不說,有人問她和他是怎麼認識的,她裝傻:“哎呀,我不大記得了呢……”
那是她心底花朵一樣盛開的秘密,是要獨自一再一再地回味的,憑什麼要說給不相幹的人知道?可歐陽泉欠身給她倒果汁,和她對視著,輕輕地說:“可我記得。”
那杯果汁,倒得那樣滿,她要沿著杯沿兒吸溜一下,才不至於潑灑出來,樣子真狼狽,他卻是笑了的,對在座的一幹人說:“高三學生很慘,等熬過去了,就自由了。”
越和他接觸久了,越發覺他不是初識時很學究的印象了,唉,我的學長啊,你是個有很多麵的人,可每一個側麵,都隻會讓我更歡喜。我以為你太出世,但入世的你、喝酒的你、調侃的你,望著我的你,都一樣的美好。雖然楊桃總嫌歐陽泉對小雅的態度有點曖昧卻不直言,可小雅和他打交道更多,知道這才是他一貫待人的方式——隻要他待她如待平常人,不排斥她,她就還有希望。
人不就是因為希望,才在這人世過了一輩子的嗎?
於佳佳的情況很不容樂觀,她蘇醒已是跳樓事件發生的二十九個小時後。醫生的診斷意見讓她的父母崩潰了:“雖然還活著,但智力停留在四歲。”
隻有趙曉鬆稍微想得開:“從六樓跳下來,還能撿回一條命,爸、媽,我們該知足了。”一聲“爸媽”石破天驚,這之前他隻管他們叫伯父伯母的,於父於母老淚縱橫,“曉鬆,我們也不難為你,丫丫現在都這個樣子了,也不想拖累你,你才二十多,又是我們看著長大的,叫我們怎麼忍心……”
有情有義的趙曉鬆的言行讓在場的護士都很感動,他安撫著於家父母和親戚:“爸、媽,快別這麼說,是我沒照看好佳佳,我要是能再多一點耐心,開導開導她,她也不會走了絕路……”
於家父母至今都不知道於佳佳跳樓所為何事,隻當是小兩口吵架了:“曉鬆啊,丫丫就是不懂事,跟你拌個嘴就想不開,我們這做父母的,也有管教不當之過,唉。”
趙曉鬆勉強笑了笑:“這不是互相檢討的時候,佳佳既然是我的未婚妻,我就不丟下她,將來是一家人了,就別說見外的話了。”
真的,那天她來找他,就已是扛不住的時候吧?他為什麼要冷眼相待,而不像平常那樣好言好語呢?這才讓她心灰意冷,覺得全天下連個說話的人都找不到,才隻想一死了之吧?他曾經對自己說過的啊,永遠都包容她愛護她對她好,為什麼困難重重,他就沒做到呢?
如果他讓她感到世間總是有個懷抱讓她可以舒舒服服地休息的,她不會自殺吧。趙曉鬆被自責折磨得看不進書,楊桃來了,一聽他的決定就反對:“那怎麼行!她的一輩子已經被她自己葬送了,你還要拿下半生來陪葬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