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今生今世小團圓(3 / 3)

趙曉鬆知道楊桃是為她好,好脾氣地解釋道:“我丟不下她啊,她這麼樣子,我怎麼走得開?”

楊桃人小鬼大,語重心長:“趙蜀黍,我希望你過得好。別把一切都背在肩上了,放棄對她的執念,和將來出現的那個人的幸福就唾手可得。”

趙蜀黍已有幾夜都睡不著了,紅著眼睛,沙啞著嗓子說:“放心,楊桃,我不會再那樣傻了,不管不顧地投入。我也是人,失望灰心的次數多了,痛感累積在心裏了,還需要時間來化解。我不可能一點記性都不長的,從前是看人做事,以後就事論事,就這樣。”

楊桃說不出話,她很想哭,真的很想。雖然她總對他沒好氣,但仍得承認,趙蜀黍這樣的人,是當今社會已然稀缺的優質男人,隻是命運竟不給他好報。

命運不給他和他的愛情任何機會。

楊桃曾經對趙蜀黍說過,放棄她,也放過自己吧,蜀黍,你的未來將有足夠多的機會見識到她的冷酷和自私,何必呢。趙曉鬆想起這句話,隻想歎氣。若可以讓她回到活色生香的那一天,他是真的願意放棄她,可眼下再也不能夠。

從此不能夠。

在他的心中,她早已死去。還戀戀不舍,不過是他往街上走一圈,卻發現那麼多好姑娘都不能使他有感覺,他記掛的,還是眾人都勸他放棄的於佳佳。就憑這這些殘存的愛意,就可一直照顧著她吧,他再也不會被她傷害,真好。

楊桃問:“那將來出現了使你心動的人呢?”

趙曉鬆斬釘截鐵地說:“我不會錯過,那麼,於佳佳就是妹妹。”

人生一場,他掏心掏肺,最後得到了她的軀殼。她的靈魂活在了四歲那年,要睡歐洲宮廷式的蚊帳,喜歡粉色的布娃娃,可憐兮兮地問他是否可以不彈箏……這未必不是好事,小孩子的要求,總是很好哄的。

趙曉鬆就那麼看著於佳佳,一直一直地看著,真好,她終於完完全全地屬於他了,她哪兒都去不了,也不會再愛上哪個人了。

舊的洋娃娃在風中哭泣,她掉了一隻胳膊,麵孔有點髒。他不介意,他統統都不介意,她是隻屬於他的童年玩具,這就夠了。

語文課上,楊桃和陳雅婷來回傳著小紙條,她給她講述著趙蜀黍的事,兩人都是一陣唏噓。好容易捱到下課鈴響,正想好好說說話,有人喊小雅了:“陳雅婷,有人找!”

是那天做值日時驚鴻一瞥的男生,高大英俊,右臉頰有顆很生動的小黑痣,在朗朗的天光下朝她笑,遞過一盒提拉米蘇:“天氣冷,吃點甜品吧。”

小雅不接,隻看著他:“謝謝你。”

男生把提拉米蘇往她手中一塞:“買都買了!總不能讓我自己吃吧?我是男的!”

小雅正要問男的和甜品有什麼關係,他已一溜煙地竄回了自己的教室。楊桃見了,大笑道:“哇,武夫也有害羞的時候呢!”

“你家丁岩不也是?鐵漢柔情。”

一說起丁岩,楊桃就沉寂了。這幾日,她刻意不去想他,給自己做好充分的心理建設,但仍在不期然的瞬間,思念著他。想起他說過的那麼多話,信手拈來,俱是片羽吉光,當時隻道是尋常。

此時此刻,他在香港了吧?他找著她了嗎?他們會說什麼?會再在一起嗎?

再在一起的話,她也不會記恨他。他和童謠的感情曆久彌新,經不起再一次錯過了吧?可她還年輕,還有大把的時間來淡忘他,如同生命裏從未出現過這個人。

無論如何,丁岩是個很好很好的人,相識一場,她不怪他。小雅打斷了她的回想,拿過一本書,翻到其中一頁:“你看,這首詩怎樣?我用英語寫,不怕他認出我的字跡。”

是莎士比亞的名篇《我可否將你比作一個夏日》,含蓄而雋永,像她印象中的他,他比夏日更為可愛和溫和:

Shall I compare thee to a summer’s day?

Thou art more lovely and more temperate.

課間的走廊上,小雅將中文譯義念給楊桃聽:“它是莎翁寫給自己的一位好友的,對方英俊而富有才華。他說,我可否將你比作一個夏日,而你比它更美……你如永恒的夏日般充滿生機,即使死神也無法將你帶入他的領域,你將不朽於這永恒的詩篇中……楊桃,好嗎?” “很好,既能讓你不動聲色地表達情意,又能彰顯不俗品味。他是個明白人的話,就會有數。成不成,就看他高考後會不會找你了。”楊桃誠心地說,“我看好你們,祝你好運,陳汪汪。”

丁岩是從深圳羅湖口岸出關的,抵達香港的時間是下午四點。

電話接通,兩聲後,是睽違了六年的她:“喂?”

很甜美的聲音,確實是記憶深處的她,遂約在維多利亞港灣附近見麵。她的聲音在顫抖,啊,我的童謠,六年了,你也同樣不曾忘情。

摩天大樓的頂層,是安靜的茶館,他們相對而坐,找服務員要來跳棋,如七年前那樣,下了一盤又一盤。

茶水涼了又添,添了又涼,在對弈中交換彼此的境況。那一年車禍後,她的父母認為這兩個孩子不適合再在一起,相生相克,原是另一種意義上的殘忍。思慮了一個晚上,他們決定封鎖消息,買通了當值的醫生和護士,旁人探聽,一律說小女已過世。

他們是下決心要斬斷所有能傷害到她的往來,而愛,是最大的傷害。而為人父母的,隻要她安逸富足。

父母不懂愛於她的重要,無人可愛才是對她最大的傷害,他們不懂。

同理可得,她脫離危險期後,父母捏造了相似的謊言,說他已葬身於車禍中。多年來,童謠就此生活在對愛人的負疚和懷想中,意誌消沉容色慘淡。

父母在那時很快將她帶去了省城,然後以最快的速度給她辦好了護照,送往她所向往的美國。她投入異國他鄉,像玉嬌龍斷然跳崖,在美國東部讀書、療傷,艱難地忘卻他。數年來,她斷絕了和中國的一切音訊,隻因任何鄉音和痕跡都會讓她想到他,而這是不被她自己允許的。

光陰似箭,如此六年。六年後,她回了香港,將在這裏舉行一場婚禮。她在美國求學時認識了一個人,他愛她溫暖她,不論何事都以她的意見為重,她想,此生都嫁不了最愛的那個人了,就嫁給家族滿意的人吧,就算為了父母。

若不能塵埃落定,父母對她總是放心不下,她不願意讓他們操心。

二十一歲的童謠,在這年冬天決心嫁給三十二歲的美籍華人。他是生物學的教授,常在周末時驅車去基地看望那些美麗卻瀕臨消失的動物,他愛動物就像愛著孩子,她知道他是個好人,將來也會是個好丈夫和好父親。

那麼,嫁吧。

他的祖籍在香港,她就隨他回來了。這是六年來她第一次踏上祖國的土地,然後驚聞了生命中的錯愕——她的愛人,還在人世。

她在心中為他豎起了此生不渝的墓碑,但為了父母安心,她終是嫁了。她看著丁岩,六年來的風霜,無損他的鋒利,他仍是回憶中的樣子,在燈火中一再對她歡笑。

可惜時光過去了,屬於他們的那一頁,已被歲月翻過去了。命運給了他們教訓,又將這教訓化成了經驗——當年太任性,所以差點送了命,是被身邊人無微不至的寵護澆灌才緩過來的,於情於理,不該辜負。

她和他,再思念,不都已習慣了沒有對方的生活嗎?再重續前緣固然是順從了心意,卻教周圍的人情何以堪?二十一了,已過了縱情的年歲了,當真要再執意打破平衡,辜負所有人嗎?

不,已經不是人生十四五了。

人生識字憂患始,人情世故又何嚐不是?回不去了那時候,天地鴻蒙,混沌未開,而他們正相愛。

香港真美,滴水的大紅花、半山的霧,張愛玲如此形容。特別是落了小雨的黃昏,維多利亞港灣如詩如畫。

闊別多年的童謠穿紅色大氅,越發襯得明眸皓齒,還像是當年不羈的飛車女郎,美麗依然。看在丁岩眼裏,她怎樣都是好的。與過去相比,她身上添了一份舉重若輕的淡定,仿佛天地無情,都沒給她帶來陰影。

去國多年,童謠仍是烏黑的長發,隨意挽起來,就有著濃鬱的風流意,攏一攏散發,她說:“你不該來找我的。”輕輕一笑,又道,“可是,就算你不來,我也是要去找你的呢,不然我心裏老過不去。”

丁岩說:“別人一定不能理解,明明那麼要好過,又那麼慘烈地分開,還能再重逢,那是怎樣都不肯放手的。”

童謠淺淺笑:“我能做到不和他步入教堂,就跟你走,但做不到把他一筆勾銷,再不記掛。可是那樣,就對你不起了。丁岩,我們之間若不能純粹,不如就此封存。”

共你的所有都太完美,我想以完美的方式繼續,但不能夠了。親愛的人,鬆手吧,真的。就著一杯清茶,童謠又說:“爸媽問我怨不怨他們的隱瞞,可我信命,就不怨天尤人了。”六年過去了,她還是個愛笑的女孩,輕笑一聲,“那時怎會想到,會在還活著的時候和你分開?可如今我懂了,當我還年輕,不懂。可現在隻能懂了。”

相愛的人總會有相似的誓言——惟有死亡才能將我們分離。少年時尚可一意孤行,但被迫成長為成年人,就不好再作天作地了,該擔起的責任,都不可含糊了。

夜闌更秉燭,相對如夢寐。還能再見著夢中人,還能再執手相牽,命運已給了他們圓滿。她還愛他,他也還愛她,但他們已習慣了此生都沒有對方的人生了,那就——這樣吧。

我們用了六年的時間來證明,這一生都能沒有彼此的參與。是,失去你,我活得不好,但再相戀,會使所有的人都活得不好,而我們會於心難安。不必再以身試法了,現在我就確信。

那日我狂哭不止,曾經差一點想到死,多少辛酸不可告人,多少光陰都隻有等……好容易再見著了,卻不能夠了。童謠,罷手吧,我們。

庭前音樂細碎,猶如起霧的瓦藍色的湖泊。十四歲的春節,她送了一套《神雕俠侶》給他,裏麵有一個場景讓他記到了如今:

歐陽鋒和洪七公是相生相克的對手,鬥了一輩子,卻也親昵了一輩子。晚年時,在漫天大雪中重逢,共飲好酒,放聲大笑,雙雙駕鶴西去,就此別過。

丁岩想,這樣的收鞘是最好的。真的,不能再求什麼了,就這樣吧。童謠,我知道你也懷有同樣的心意。

不見你,我做不到;見著了,卻沒辦法了,就這樣吧。痛徹心扉,無可挽回,那就這樣吧。我是不得不走,你是不得不留下,我們是不得不分開。

“我忘不了你,尤其是再見麵之後,更加忘不了。但為了將來,我們都試一試吧,若不行……”

試一試,就像這六年來,所有的看不到你的日子。

當晚,楊桃做了一個夢。夢裏有來來回回的歌聲,丁岩的臉很模糊,他穿黑色大衣,像周潤發版的許文強穿過的那件,俯身給她撐傘,低聲跟她說:“……我沒有去觀禮,隻路過了那間酒店,門口豎著喜氣洋洋的紅色牌子,寫著新娘和新郎的名字,全是英文。我留心看,她要嫁的人叫Anthony Wong。楊桃,我很想知道,他究竟是姓黃、姓王,還是吳?”

清唱輒止,他的語調很憂愁:“楊桃,在英文裏,這三個姓氏是相同的。我的童謠,將來是吳太?黃太?還是王太?我很想知道,她可不可以叫丁太?你告訴我好嗎?”

楊桃醒後無限惆悵,夢裏的一切都很真實,連他的臉都分外清晰。丁岩,是你作出決定了吧?你是前來向我告別,並要以一己之力追回幸福嗎?

楊桃哭著起床,拉開厚重的窗簾,淩晨四點半,外頭落了雨。而此時她尚不能預料,她會在下午時分,喜憂參半地望著他,問出命懸一線的那句話:“你……回來了?”

他來了,帶著一身的雨意和半生的滄桑,站到她麵前,激切地說:“我回來了。”

他風塵仆仆地趕來見她,一天一地的雨水中,他的黑眼珠那麼亮。

——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