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u001fz��\u001c�丁岩不答,隻凝視著她,他望著她,望了那樣久,久到後排的小雅如坐針氈,又覺蕩氣回腸。然後,楊桃赧然了,問:“你在想什麼?”
“我在想……是怎麼遇到你的。”每天要和那麼多人擦肩而過,每天要和那麼多人打個照麵,每天要和那麼多人點頭寒暄,每天要和那麼多人對坐交談,但偏偏是她,使他停留,不想更換。
偏偏是她呢。
“緣分奇詭。”楊桃說。她相信他記得兩人如何初識,他對她說的第一句話是,“你是誰?”
七年前,他和童謠初遇,她的第一句話也是這個,緣分奇詭。可丁岩卻說:“不,是吊詭。”頓一下,又說,“楊桃,童謠沒死。他們告訴我,童謠沒死。”
這就是他失態的原因了,楊桃鬆口氣,一蹦三尺高,頭撞到車頂上,真疼啊,但她的笑容發自真心,如假包換:“太好了,丁岩!”
丁岩錯愕地看著她,他沒想到她竟不吃醋,也不生氣,隻一味地為他高興著:“她在哪兒?回城後,你把我們放在路邊就好了,我們打車走,你先去見她!”
她比他可高興多了,丁岩斷斷續續地問:“你……你,為什麼和我想的不一樣?”
她應該有什麼反應呢?大喝一聲:“丁岩!你想幹什麼?”或者是,“丁岩,有她沒我,有我沒她,你自己選!”不,那不是她,她聽到消息了高興得直搓手,眼中澄明,是真心誠意為他高興的樣子,倒叫丁岩無言了。
楊桃待他好,他有數,但她竟也像當年的童謠,跟他榮辱與共,卻是讓他心驚的。他撫了撫她的黑發,悄聲說:“我必不負你。”
楊桃搖著頭,卻搖出了淚雨紛飛,她自己都不明白為何會哭,心頭明明不感覺疼啊,她把手覆上他的手,鎮定地說:“別承諾了,丁岩。我希望你幸福,就算我不能成為你的幸福,不能與你一起幸福。”
小雅雖然不大清楚前因後果,此情此景也叫她難過了,她看看他,又看看她,不明白怎麼好端端的局麵,就被一通電話給摧毀了。楊桃回了一下頭,勉力衝她一笑:“我沒事……丁岩,開車吧。”
一路無話,丁岩將她們送到了電玩城,注視著她的眼睛:“這件事情,我會去打聽清楚。”
“去吧。”
“……楊桃,對不起。”
“別說對不起,你不欠我什麼。”
丁岩走後,小雅連猜帶估地也能拚湊出個大概:“童謠是他過世了的前女友,但他是被蒙在鼓裏,她還活著?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那是早年的事了,轉校生丁岩和童謠一見如故,上學第一天,他就以個子太高會擋住同學視線為由,申請到最後一排坐。嗬嗬,當然了,最後一排是童謠,她性子野,老坐不住,動不動就從後門溜出去玩。由於她父母每年都向學校捐款用於校舍建設以及高額獎學金,老師們都對她的行為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學校嘛,也有學校的勢利。
丁岩和童謠誌趣相投,每每分享著小說和畫冊,還迷上跳棋。童謠智商很高,丁岩又會玩,次次都殺得難舍難分,兩人在課堂上也偷偷摸摸地下得不亦樂乎,有一回是地理課,班長喊起立,他們急急站起,珠子滾落一地。滿堂哄笑聲裏,丁岩狼狽但快活地蹲下身去撿,她也彎腰去撿,在課桌下,手碰到了一起,他心一橫,就抓住了。
而她沒鬆開,她半分猶豫都沒有,任他抓著。
此後再也沒有鬆開。
直到她的死亡。
那是一場車禍,她學會了騎摩托車,一發不可收拾,癮越來越大,連市府處的陡峭斜坡都敢嚐試。他就一次次地和她去那兒玩,從坡上飛下去。她青出於藍,漸漸地取代了他的位置,回回都要求她載他,他不願意,但架不住她磨來磨去,就罷了。
樂極生悲,向來如此。終於在一個落了微雨的傍晚,他們出事了。她又一次載著他從斜坡飛下去,來一個大撒把,風在耳畔盡情呼嘯,她說這就是極樂的感受。往常他們老這樣都沒事,可偏是那一天,就出了意外了。
留存在丁岩視線裏最後的一幕是刺骨的刹車聲和驚叫,她為了躲避像是從空地冒出來的黑衣老婆婆,車把一偏,直直地連人帶車飛了出去。
那之後,丁岩一直固執地認為,死神是個穿黑衣的老婆婆形象,她帶走了他生命中的至愛。當他醒來,已是三天後,虛弱地睜開眼,白牆白床和垂淚的父母,他的身上插了粗粗細細的管子,還帶上了呼吸機,沒法說話。
見他醒了,母親立刻捂住了嘴巴喜極而泣,他轉動著眼珠,示意要說話,母親就湊近他,他問:“童謠呢?”
不問倒好,一問,母親淚如泉湧,父親稍微鎮定點,眼底閃過猶豫,告訴他:“她還好,等你康複了,就帶你去看她。”
他鬆了一口氣,閉上了眼睛。幾個小時後他再度醒來,徹底脫離了危險期,鬧著要去看童謠,父母瞞不下去了,吞吞吐吐地告訴他,童謠不在了。
在最後的瞬間,童謠的頭重重著地,送到醫院不到半個小時就停止了呼吸。而他在後座,受到的衝力略小,撿回了一條命。
可是他寧可和她一起去啊!他接受不了事實,眼淚不斷地冒出來,擦之不絕。十五歲那年,丁岩幾乎流盡了一生的眼淚,起先他是想自虐自殘自殺,追隨她而去的,可父母看出苗頭,片刻不離地守著他,連她的父母也來看過他,拉著他的手說:“謠謠讓你活下去,丁岩,堅強些。”
但他還要什麼堅強?若這世間再沒有了她。
父母給了他生命,可短短的十五年以後,他就隻想舍棄它,念念難忘,一心求死。這種茶飯不思的狀況持續了三日,他以驚人的速度瘦了下去,父母都無可奈何,束手無策地看著他,三個人都哭了。
他清醒後的第四日,也就是童謠的頭七之日,他夢見了她。夢中她仍是初見中的場景,在一地的血腥氣裏微微笑,對他說:“別死,丁岩。”
他說:“你不在了,我也活不成。”
她又笑:“那可不成,你可別偷懶,丁岩,我和你都是家裏的獨生孩子,我不在了,你不替我贍養我的父母嗎?”
一語驚醒夢中人,他冷汗涔涔地醒來,看著幾夜未合眼的父母,又想著她的父母,淚流滿麵地說:“爸,媽,我不能死。”
他活了下來,成為父母的乖順兒子,打點事業,帶他們去旅行,並且始終如一地尋找她的父母。他想告訴他們,她不在了,由我來照顧你們。可她的父母不給他這個機會,他能下地後想去找他們,卻被告知,他們承受不了喪女之痛,辦完童謠的葬禮,就結束了在這個城市裏的一切,不知所終。
六年來,他不放棄地尋找著他們,未果。
當愛人在烈火中大去,他身心重創地躺在病床上,寸步難行。他沒見著吊唁那一幕,出院後才從同學處得知,童家沒邀請任何同學和師長,許是怕觸景生情吧。白發人送黑發人,若再看到一室年輕的麵龐,她的父母如何承受?
這幾年來,丁岩回母校打聽過好多次童父童母的下落,但校長隻說慘劇發生後,他們一次性地給學校捐了一筆巨款即結束了資助事宜,告別了本市。他失去了線索,找不著他們,可他必須得找著呢,她說過,他得活著,安置她父母的晚年。
六年後,他終於打聽到了眉目。不,不是眉目,而是確鑿。同學告訴他,自己在香港出差,途徑某商廈時,遇見了童謠和她的父母,這明白無誤。因為他同樣不能置信,上前相認,而她還記得他,她甚至說:“那時候你和丁岩在籃球場上搭檔,風頭無兩啊。”
昔日的班花還活著,並美麗依然,同學激動了:“我們都以為你不在了,丁岩消沉了好久,他……”
她渾身打了個哆嗦,震驚之色溢於言表,拉著他問:“什麼?他、他還活著?”
她身旁的父母在同學出現時就想製止,可已然來不及,隻好說:“謠謠,我們騙了你,丁岩沒死。”
丁岩和童謠的故事聽得小雅也感傷了,不過她更擔心的是好友的心情:“……我真搞不懂你為何要大度!萬一他們複合了呢!你不就得出局嗎?”
楊桃反問道:“你以為我讓他不去,他就不會想著嗎?他若偷偷去見她,生氣的還得是我,還不如光明磊落,想見就見。”
小雅義憤填膺:“我真恨他!心裏有人放不下,何苦招惹你?”
楊桃靜默了,兩人都無話。小雅陪她站了一會兒,她說:“換了我,也是要去看看究竟的,他要真的把她拋在腦後了,你不覺得挺涼薄嗎?”
“對你不公平。”小雅還在生氣。
楊桃投入工作中,恍然未聞,小雅有書法課要上,拍了拍她的背,先走了。
是會難過的,她才十七歲,好容易才喜歡一個人,可他卻有刻骨銘心的往事。當他的至愛出現時,他得去看望,這是在情理之中,可她心裏仍不好受。若是別的十七歲的姑娘,就會任性使小性子兒,會攔著他,但她何嚐不明白,攔是沒有用的,不如成全。
成全的後果會是他們重修舊好,而她黯然離去吧?可就算是這樣,她也不能抱怨什麼,母親在她很小的時候就說過,男人要走是留不住的,抱怨沒用,大方點好。
可丁岩並沒走成,他去公安局辦了加急的港澳通行證,還得在本城逗留幾天。同學把童謠的手機號告訴他了,可他不敢撥過去,六年了,想說的話太多,生生堵在嗓子眼,他不曉得說什麼,算了,還是當麵找她吧。能再見著已是奇跡,他不奢求太多。
他把她的名字輸入到手機裏,開著頁麵,反複地看上許多遍,迷糊中,聽到電話響——
看了不看地接起:“喂?”
卻是於佳佳,顯是有備而來:“這是我最後一次找你,請到養生館門口來。”
“我和你沒什麼可說,不用了。”
於佳佳冷笑著:“如果事關楊桃呢?”
丁岩一個激靈,一骨碌坐起來:“楊桃?你想怎樣?”
“你下來我就告訴你。”
丁岩一邊下樓一邊給楊桃打電話,那邊莫名其妙:“我在電玩城啊,沒什麼,挺好的,你怎麼了?”
“哦,沒什麼,做了個噩夢。”丁岩收了線。既來之則安之,他倒要看看,黔驢技窮的於佳佳還能搞出什麼花樣來。
到了樓下,他嚇了一跳,隻幾日不見,於佳佳像換了個人一樣,皮膚蠟黃,胡亂穿件黑大衣,頭發也亂蓬蓬的,很是邋遢憔悴,跟他印象中總把自己收拾得花枝招展的古箏琴師很不相同。見他來了,她走上前,但兩眼明顯失神,聚不了光,很恍惚:“丁岩……”
看得出來,她是在集中全身的力量才不使自己倒下去,丁岩內心已有震蕩,但麵上保持著沉穩:“有事嗎?”
“沒有你我活不下去啊……”她一下子崩潰了,捂住臉嚎啕大哭。
一直以來,她在他麵前都是竭力高傲的,他沒見過她失態成這個樣子,一時間竟不忍心打壓她,她哭得語不成句:“丁……丁岩,我……心……心裏……好難過。”
丁岩默默地聽著,他給不了任何回應,隻能聽著,可他破天荒地沒說狠話,她又看到了希望,竟撲上來想抱住他:“丁岩,丁岩,你和我在一起好嗎?不然我隻能去自殺了。”
這算是威脅了吧?丁岩存心讓她死心,話說得史無前例的決絕:“我這人是油鹽不進的,十五歲時就有女生為我送了命,你不妨試試看。以死相逼是蠢行,隻會使人厭惡,而我是半點不肯勉強自己的類型,我還得補覺,再見。”
真正的自殺者都是高效的行動派,沉默的羔羊,默默無聞的一根繩子吊死了事,像於佳佳這種外強中幹的女生才不會自殺呢。丁岩這樣認為,很放心地去睡了,一個小時後,他再度被電話吵醒,那端是嘈雜的人聲,還有他不算陌生的男聲,隻說了一句話:“她跳樓了。”
他知道這個她是誰。
於佳佳,這一次,你倒是言而有信,雷厲風行。趙曉鬆掛了電話,丁岩照撥過去:“她怎樣了?”
趙曉鬆很疲憊很無力:“還在搶救,304醫院。”
丁岩不得不趕過去,為什麼呢,要這樣偏執?為什麼呢,看到她那樣失常,竟也不知緩和?可真緩和了,將來就不會給她痛苦嗎?
醫院裏混亂不堪,於佳佳還在急救室裏,其父母和趙曉鬆的父母都趕到了,趙曉鬆拿著手機,焦灼不安地在窗前轉圈,丁岩奔過去:“怎麼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