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到了江淮嶼的血衣,疊得整整齊齊地放在他臥房的床上,明明清洗過,卻洗不了上麵的血跡。
我五個月沒見到他。
最後一次見到,是他來和我說:寶珠,我們不定親了吧。
他說他的父親抗旨出兵北離,是死罪,等戰事結束,陛下定不會饒了江家。與北離的戰役,他不敢保證自己能從戰場活著回來。
他不想我守著這都沒有正式定親的婚約,守一輩子。
他說,寶珠,若我回不來,別傻傻等著。
即便他回得來,江家也不負從前榮光,他也或許,一輩子做一個普通人,甚至是罪民。
我罵他傻,話本子念了這麼多,怎麼還學不會若是遇到這樣的事,他該故意冷落我,讓我以為他喜歡上了別的姑娘,讓我傷心難過,然後再與另外的人在一起的。
他為我擦掉眼淚:“寶珠,我做不到對你說謊。”
“我要等你,隻要你活著回來,無論是傷是殘,我都要嫁給你。我們與普通人有何異,不都是吃五穀雜糧長大的。你若沒了世家庇佑,大可以入贅沈侯府,你不早就說過要做我的上門女婿。”
我固執地堅持,他垂眸,又笑:“好,我做你的上門女婿。但是寶珠,你合該有自己的幸福,不被任人所累。”
“若我死了,別等我。”
江淮嶼,我還在家等著你做我的上門女婿呢,你怎麼死了呢?
我拿起那血衣,上麵被刀劃了數個口子,刀鋒處血腥味還存留其中。
“二殿下,他死前,受了很多苦,是嗎?”
祁晏站在我身側,垂眸看著,久久沒作聲。
“你說吧,我想知道。”
我總得親耳聽一聽,生病吃藥都得偷偷給他塞糖的人,為了他心中的大義,都遭受了什麼。
“仵作診斷……”祁晏頓了一下,似乎在斟酌如何說,“筋骨斷裂共九十七處,燙傷十餘處,貫穿傷三處,斷腿一條,眶內無眼,手無指甲,麵目全非,屬遭受酷刑。”
我努力理解祁晏的話,想要拚湊江淮嶼經曆過的傷害,可我如何都想不出來,這麼多傷,是怎麼出現在同一個人身上的。
拔了指甲,挖了眼睛,砍了腿,打碎骨頭,這些傷,得喝很多藥才能治吧?
遭受酷刑。
那麼江淮嶼,沒有糖塊偷吃,疼不疼?
祁晏說,北離人想從江淮嶼那得到樣東西,江淮嶼不肯,所以被用了刑。他沒說是什麼,但是我想,定是個很重要的東西,或許還關於蒼生吧。
我隻覺心口撕裂般的疼痛,幾乎要站不穩身形,春嫣扶住我,我緩了好久,盡量讓聲音平穩,“我、我有些累了,先回去了,殿下莫怪。”
“沈姑娘……”祁晏還想說什麼,大概是安慰的話,我搖了搖手,止住他後來的話。
行至門口時,我回頭望他:“殿下,北離人為何要抓我的爹娘?”
祁晏沒說話,我又問:“是大殿下嗎?”
他亦沒答,我也知曉了答案,點了點頭,抬步離開。
我與江淮嶼的接觸鮮少人知,江家顧及我的名聲,從不允許江淮嶼大張旗鼓的來找我。對旁人隻說是住的近,兩位夫人走動多了些。
可與我親近之人自會知道,而祁珹是祁瑤的皇兄,他知道這件事並不難。
隻能是他告訴北離人,北離人想拿我要挾江淮嶼,可那天我並未進宮,他們抓了我的母親。
怪不得,春嫣同我說,送帖吊唁的人裏有大殿下府的人,我當初還疑惑侯府與祁珹並無多少交情,他為何會來。
原是心虛。
將軍府與沈侯府隻隔了一堵牆,踏出門,我回頭望,府內曲折幽靜早已看不到江淮嶼常爬的那個牆頭,也看不到伸到他院裏的海棠花枝。
回去後,爺爺等在院內。
“看過了?信了?死心了?”
沈雲意,看到血衣了,知道江淮嶼死了,那你死心了嗎?
“爺爺讓我想讓我嫁給祁晏,是為了報複祁珹嗎?”
“區區黃口小兒,我自己就能對付了,”爺爺冷嗤一聲,他似乎比剛回來時蒼老許多,“我要扶持祁晏登基,要你做他的皇後。”
“然後呢?”
“殺楊菡萏,毀楊家,滅北離曹氏,重製靖北條約。”
江淮嶼死前告訴祁晏,他認出其中一個北離人,正是幾年前隨使臣來過靖國的曹勇。
“這事與皇後有何幹係?”
“楊家這十數年攏權奪勢,其中全靠皇後。祁珹回來後派人暗中搜尋江淮嶼的消息,卻受到層層阻礙,你以為在京都天子腳下,能掣肘一個皇子的,會是誰?北離人如何能得知你母親那日乘坐的馬車?”
“通敵是夷九族的重罪,楊家怎麼敢與北離勾結?”
“你不問黨爭自然不知道如今這個朝堂,差點要叫楊家的一言堂了。你以為楊家想要什麼?他們想要整個靖國,皇帝是誰不重要,重要的是皇權在他們手裏。”
楚客莫言山勢險,世人心更險於山[11],原是這個意思。
江淮嶼,人心險惡,這世道真的不好,我信你了。
“皇後是二殿下生母,爺爺怎會覺得他能弑母?”
“所以,我要你嫁給他。你,去殺了楊菡萏。”
·
晚間沒有風,我站在院裏,仰頭看隻剩樹幹的海棠樹。
入春時,花葉會開滿樹,風吹過簌簌作響,花瓣落了一地又一地,仿佛永遠也落不完。父親讓木匠在樹上打了個秋千,春嫣吩咐下人撿起掉落的花瓣,等我蕩秋千時在我身後撒花逗我。
這時會有個錦衣少年站在牆頭,表情是那一段時間不知為何突然要堅持的故作倨傲,端著冷漠的聲音,說我家的花枝都長到他大哥的練武院了。
“那不早改為涼亭了嗎?”將軍夫人知道我選了這個院子後覺得隔牆是江瀟屹練武的地方會打擾到我,一早就把江瀟屹攆到另一處練武,改為涼亭,正好有我家的花枝作襯,稱得上雅景。
“曾經的練武院,”江淮嶼坐在牆頭,嘖嘖兩聲,略有嫌棄,“扔花瓣多麻煩,也不甚好看。”
“那你有什麼辦法?”
他站起身,跳到樹上,一手扶樹幹,朗聲道:“看好了。”
漫天花瓣自上而落,洋洋灑灑,漸漸迷了我的眼。我滿腦子都是那句——
春日遊,杏花吹滿頭。
春衫少年站在樹上衝我揚眉,樹葉斑影照在他身上,透過光影,能看到他眼裏的得意,很像街上討巧的小黃奴。
“沈寶珠,好不好看?”
陌上誰家年少,足風流[12]。
那天日頭太大,曬得我臉有些發熱,我掐腰指他,佯裝生氣:“江淮嶼,我的海棠都要被你全搖掉了!”
那時年少,不知心裏的悸動是喜歡。
“小姐,小姐鬆手。”我回過神來,看見春嫣在用力掰我的手指,才恍然方才愣神時正掐著自己的手心,我攤開手,手心通紅一片。
春嫣捧著我的手輕輕吹氣,眉頭輕蹙。
“春嫣姐姐,我想爬到牆頭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