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1 / 3)

去歲的冬天是冷冬,彩雲宮因為祁瑤和親,新年也過得冷冷清清。

我去時江妃正窩在軟榻上,看院裏落雪。

見我來,責怪我如此冷的天還出門。

“我定是得來的,”我接過宮女遞來的烤得熱乎乎的毯子披到身上,“我阿娘燉了豬骨湯,她從前嫌麻煩總不做給我吃。我盼這一口盼可久了,今日是沾了娘娘的光,才能吃到呢。”

我在彩雲宮吃過午膳後離開,路過前殿,遇到祁晏。

他披著黑色毛領的大氅,身姿如玉。

於清揚而落的雪花中撐傘,像遺世獨立的孤鶴。

“二殿下,巧遇。”

“算不上巧,”他將傘撐到我頭頂,與我並肩而立,“我在等你。”

像是怕我誤會,接著道:“我正好要出宮,方才遠遠地看著像你,便等了一會。”

“殿下又要去城外的難民營嗎?”

去歲秋季幹燥,城外一座村莊的糧倉起了火,祁晏便組織人士兵在城外搭建了個難民營。

“嗯,去看看。”祁晏走到我的左側,擋住從左邊吹來的風。

“殿下能帶我一起去嗎?我想去看看。”

“那裏環境算不上好,你受得住嗎?”

祁晏眉頭微皺,似是在真的考慮這方麵,我被他逗笑:“殿下是把我當成瓷做的了?沒事的,我隻是幼時身子不太好,養了這些年,好了許多了。”

祁晏摸摸鼻尖,也漾出笑:“從前見你總柔柔弱弱的,阿瑤也一直托我外出時找找名醫與醫書,便有了誤解。”

“原來是殿下找來的醫書,怪不得如此……與眾不同。”我想了下措辭,“瑤瑤給我的藥方,每次都能給我很大的驚喜。”

為避嫌,春嫣讓我坐著自家馬車,跟在祁晏的車身後。

祁晏說沈侯府的馬車華麗,不適宜開往城外。最後找了個折中的法子,駛出城外後馬夫將沈侯府的車停到半路,我再換到祁晏那。

我想見難民,是因為江淮嶼書房中的詩。

——任是深山更深處,也應無計避征徭[7]。

貞徽二十年五月,百粵洪災,豫州暴雨,一共死了六萬人。

是舉國震驚的災害,為做百姓安撫工作,皇帝派大皇子祁珹前往豫州,二皇子祁晏與江瀟屹前往百粵。

江伯父看不慣江淮嶼整日無所事事,便讓他與江瀟屹一同前去。

江淮嶼離開前還和我說,聽說那邊有神醫,他找一找,找回來為我治病。

“人家神醫若在百粵,定會先救世人,怎會跟你回來?”

“你亦是世人,有何不能救得?那就等救完世人,我再將他帶回來。”

他們一走就是七個月,回來時白雪皚皚,我歡喜的在家裏等了數日,等不來江淮嶼來見我。隻好戴上帷帽,偷偷從側門去了將軍府。

江夫人說,江淮嶼回來後就把自己關在書房。

我推門而入,看他趴在案幾睡著,眉頭緊皺,手下還壓著一本古籍。

一旁的紙上寫了滿滿幾篇前人抨擊賦稅徭役的詩句。

一字一句,字字泣血。

我一頁一頁看去,震天撼地。

——四海無閑田,農夫猶餓死[8]。

——二月賣新絲,五月糶新穀。醫得眼前瘡,剜卻心頭肉。我願君王心,化作光明燭。不照綺羅筵,隻照逃亡屋[9]。

我將紙放下,才發覺江淮嶼已經醒了,他的目光沉沉,不似離開前那般澄澈。他變了好多,這些改變,是我沒有經曆過,所以不能感同身受的。

我問他:“江淮嶼,你不開心嗎?”

他起身,將椅子讓給我坐,蹲到我麵前,仰頭看我:“寶珠,是百姓不開心。”

江淮嶼說,京都的城樓太高了,高得朝堂的大臣們看不到壓彎了百姓腰的賦稅;京都的歌舞宴席太吵了,吵得讓掌權人聽不見百姓虔誠的哀求。

我的少年,他在酒池肉林中,尚存聖人之道。

他想讓百姓過得好一些,他想人們不用易子而食,他想連夜大雨時,百姓想的是自己的安危而不是明年又要交不上賦稅。

他想孩子生下來,知道自己的父親的音容相貌,而不是多少年後突然被通知來認領屍首——被征做徭役的父親,累死在城牆下。

他說,寶珠,百姓過得不好,我想幫幫他們。

我的少年,曾經因從小胸無大誌,被江伯父打到房頂,理直氣壯地揚言:“保家衛國有父親,光宗耀祖有大哥,傳宗接代有三弟,你們如此努力不就是為族人過得好些?我為何就不能做那坐享其成的人。”

可我的少年,十四歲時去了趟百粵,回來後和我說:寶珠,百姓過得不好。

他想救救他們,以他綿薄之力,幫一幫百姓。

我隻從書上見過難民,隻從江淮嶼口中聽到百姓過得不好。

如今親眼見到了,幾個僅僅隻能遮風擋雨的茅屋,瘦弱的老人,啼哭的孩童。

“兩年前的百粵,也是這幅場景嗎?”

我問祁晏。

祁晏搖頭:“為之更甚。”

有生了病的女子,我問祁晏為何不給她醫治。

祁晏說,治不過來的。

治了一個,會有第二個,第三個。草藥昂貴,如今的他,隻能勉強使得他們溫飽。

“草藥要多少錢?京中的人拿不出來嗎?”我問。

“送錢容易,要錢難。”祁晏的笑帶著冷意,“我兩年前就做過,找他們要錢,軟硬兼施。換來了……”

“禁足半年。”我接話。

這事我知道,皇帝兩年前有一日突然下旨,二皇子祁晏不尊禮教,公然忤逆帝王,是為不孝,命其禁足家中反省三月。

觸及到官員的利益,連皇子都能被禁足,這是多麼陰暗的朝堂。

難民對富貴人家總會有一種自然的抵觸,春嫣怕他們會傷到我不想讓我多待,我便回到馬車上等祁晏。

“春嫣姐姐,這是不是就是,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10]。”

見我心情低落,春嫣輕輕攬住我:“我倒是希望寶珠小姐永遠見不到這些。”

“總要見一見的。”

“我想知道,江淮嶼想要救的,究竟是一個什麼世道。”

“他想救的黎民百姓,是處在何種境況之中。”

為之更甚,為之更甚。

我無法想象十四歲的江淮嶼看到百粵災情時是怎樣的驚駭。

他是否同我一樣,想要傾舉家之力幫助他們,可也明知這樣的幫助不過是杯水車薪。

救災糧層層克扣,到百姓手裏的,不過是清水裏的幾粒米。

苛捐雜稅,今年因為災害損失的糧食,明年要加倍交上。

這世道不好,江淮嶼,我明白了。

百姓過得不好。

“見過了,便不能在心裏偷偷埋怨他了。”

不能埋怨他為了百姓奔走,不能埋怨他說好一直陪著我卻總見不到影。

回去的路上,分別時,我和祁晏說:“殿下,若是有我能幫得上的,我定不會推辭。”

祁晏笑裏帶著寵溺:“你個小丫頭能做什麼,別操心這些。”

後來似是覺得這話不妥,又說:“是晏失言,並非原意。你且先好好養病,若真需要姑娘你的幫忙,我定會找你。”

回到侯府,我和春嫣說,祁晏怎麼一點皇子的架子也沒有,和善溫柔,真是一個很好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