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怎麼都無法將眼前這個麵如枯槁,在床上痛的蜷縮的女子與江妃娘娘聯係到一起。
我問宮女:“江妃病得如此重,可告訴陛下了?”
宮女們麵麵相覷,我厲色道:“說啊!”
“回二皇妃,並……並未。”其中一個宮女顫顫巍巍道,“自和豐公主出嫁,娘娘便日日將自己鎖在宮裏,陛下來了幾次吃了閉門羹,漸漸地就不再來了。”
“這一年,可有人欺負娘娘,欺負你們?”
宮女低下頭小聲道:“回二皇妃,宮裏拜高踩低的事做奴才的都習慣了,娘娘心善,不曾多說什麼。”
太醫來得很快,讓宮女們抓著江妃的手腳,在她頭上紮了三針才讓她漸漸冷靜下來,把了脈,看了又看,歎著氣走出來。
我跟著一同出去:“太醫,如何?”
“娘娘一年前中毒時已是毒入肺腑,這毒發作起來的疼痛非常人所能忍受。施針後緩解了疼痛,隻能配以草藥輔助,好生將養著。”
太醫抬步欲走,我叫住他:“劉太醫,藥方沿用先前的嗎?”
他愣了一下,點點頭:“從前那個就行。”
“那便好,”我又道,“太醫自乾明宮而來吧?”
見他詫異,我笑著解釋:“太醫院離得遠,你能及時趕來,算算時間,也隻能是在乾明宮了。我今日隨二殿下一同進宮,心中掛念父皇的傷勢,敢問太醫,父皇可好些了?”
“陛下龍體有損但並無大礙,多的還望二皇妃恕臣不便多言。”
“有勞太醫。”我點了個宮女,“你去送送太醫。”
又對雲屏小聲道:“你也去,給些銀兩,讓劉太醫多照看些。讓那宮女學著點。”
雲屏會意,跟著一同離開。
院內隻剩方才在甬道哭泣的宮女,我問:“你叫什麼名字?在彩雲宮多久了”
“奴婢青枝,去歲娘娘中毒前才到的,如今一年過半。”
“當時為何選擇攔我?認識我?”
“奴婢在娘娘書房的畫卷中見過二皇妃與和豐公主的畫像,便記下了。今日巧遇,想著您如今是二皇妃,一定能幫幫娘娘的。”
“你就不怕你如此冒犯了我,會被責罰?”
“奴婢的命是娘娘給的,若是為娘娘死了,奴婢不怕。”
“你倒是一片赤誠,我有一事隻能你做。”
“皇妃請說。”
“從今之後的五日,你將娘娘每日用藥的藥渣收集起來,分開保存。五日後自會有人來取,能做到嗎?”
青枝點頭:“奴婢遵命。”
“不問問?”
“不問,”青枝語氣堅定,小了些聲音道,“如今能救娘娘的隻有您了,您要做什麼奴婢一句不問。”
“是誰來了?”屋內傳來細弱的聲響,我急忙朝裏麵跑去。
江妃看清是我,想要掙紮著起身,我扶起她,在她身後墊了個枕頭,又蹲在床前。
她像幼時撫摸我的頭一樣摸著我,語氣一如往前的溫和,如今卻帶了絲沙啞:“我在屋內聽著像你的聲音,還以為是在夢中,竟真是你。”
“娘娘,”我鼻頭微酸,忍住眼淚,“是寶珠不好,沒來看您,往後,我會經常來。”
“傻孩子,哭什麼呢?”她冰涼的手指摸了摸我的臉,“你好好的,就是最好了。”
“娘娘也要好好地,你答應過我們的,可不能食言。”
我伸出手指勾住她的小指,像兩年前那樣:“娘娘金口玉言,可不能騙小孩子。”
“母妃金口玉言,可不許騙我和沈小意。”
祁瑤穿著明豔的宮裝,笑容燦爛地拉著我的手,一人一隻手和江妃拉鉤鉤。
約定著等她從北離回來,我與江妃一個不少,都要去接她。
要從京都城門口就掛上彩條,從宮門口就開始撒花瓣,一路敲鑼打鼓,讓全天下都知道和豐公主回家了。
那天我哭了,江妃也哭了,隻有祁瑤沒有。
我不明白祁瑤為什麼一定要去和親,幾千裏路,她才十五歲。
她是靖國唯一的公主,靖國三百年來為數不多的一出生就有封號的公主。
她曾坐在皇帝腿上同皇帝一起上朝,曾剪掉連陛下都要禮讓三分的韋相爺的胡子也不曾受到一絲責罰的公主。
她是那樣的尊貴,皇帝是那樣的寵愛她。
她是護國大將軍攜江家男子跪在乾明宮前跪了一夜隻為皇帝下旨出兵也不要讓她去和親的公主。
她是江家的至寶,是靖國的明珠。
如此如此,抵不過聖意已決。
祁瑤說,不和親,會死很多人,成千上萬的人。
她說,北離抓了大皇兄,要她去換。皇子被抓與公主和親性質是不一樣的。
她說她自出生起就比尋常人好過太多,穿著百姓織布的衣裳,吃著普通人家一輩子都吃不到的珍饈,難道還能讓百姓用命將她留在京都繼續享福嗎?
“偌大的一個靖國,怎可用公主換太平!”
“你怎麼什麼都敢說!”祁瑤捂住我的嘴,又擦掉我的眼淚,嗔怒:“人家姐妹出嫁都是歡歡喜喜,怎麼到你這反而哭哭啼啼。拜托,我可是靖國最尊貴的公主誒,北離供著我還來不及,我是去那享福的。”
她眸中有點點瑩光,眼眶微紅:“沈小意,不許哭。我不在的這幾年你可得好好活著,把身子養好,別等我回來你還是一副病懨懨的樣子。”
我的公主,與我相伴十年的公主,我一路送她出城。
看著她在華美無雙的馬車上朝我招手,繁重的發飾壓著她,可她身板依舊挺直。
她和親的半年前,曾與我睡在一個被窩裏,我問她:“祁瑤瑤,若有朝一日你真的和親了,你怕不怕?”
“怕。”
我還以為好麵子如她,怎麼也不肯承認呢。
“但我相信,如果我真的去和親了,皇兄也一定會拚盡全力阻止,即便阻止不了,他也一定會接我回來的。”
“那如果需要很長一段時間呢。”
“那我就等。”
“我總會等到皇兄來接我的那一天。”
那晚月亮藏在雲後,公主的眼眸比月光還要明亮。
她將頭埋進我的頸間,有點點濕熱浸潤。
我的公主,連哭都是寂靜無聲的。
我如今同祁瑤一樣落淚,江妃娘娘沒有同我勾手指,隻是說:“你來我這,皇後知道了會生氣。”
“沒關係的,隻要娘娘好好的,誰生氣都沒關係。”
我將江妃的手握在手中,仰頭看她:“娘娘,你得好好的,祁瑤瑤的脾氣可不好,等她回來生起氣來會把您的彩雲宮都掀了。”
“我怕我撐不到那個時候,”江妃哽咽一聲,靜靜垂淚,“她嫁過去也兩年了,隻能聽到些隻言片語,她這孩子太過剛直,身邊沒有人,不知道要受多少苦。”
“有的啊,您當時安排了好多聰明伶俐的宮人一同前去,祁瑤冰雪聰明,她可是咱們這最尊貴的公主,北離不會待她不好的。”
“我回去、回去就讓祁晏告訴北離皇帝,讓瑤瑤寫信回來,好不好?娘娘,瑤瑤不能沒有你,我也不能沒有你。江家沒有人了,我的爹娘也沒有了,我現在隻有你了。你的病會好的,一定會的。”
“我方才發病,嚇到你了是嗎?”江妃抬眸瞧我,溫柔的眼眸滿是心疼:“寶珠兒別怕。”
江妃娘娘說,寶珠兒別怕。
像我幼時懼怕打雷,母親也是這樣溫柔地看著我,輕聲哄著我,和我說。
寶珠兒別怕。
我揚起笑:“娘娘,五日後會有人來給宮裏除蛇蟻,您記得讓他進來,幫您將臥房除一除。這幾日的藥,莫要再喝了。”
我從懷中掏出從小到大都會備著的藥丸,將瓷瓶放到江妃手中:“這藥每日睡前用上一粒,有養心靜氣的作用。還有這個,若您又痛了,便吃這綠色瓷瓶中的。”
江妃靜靜看我說著,歎道:“後宮爭鬥陰暗肮髒,你不該踏進來的。”
“總要有人去做的。娘娘,我如今厲害著呢,娘娘隻管好好養病,剩下的交由我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