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初八那晚,雲屏簡單收拾了些,跟著我回沈侯府,明日再從沈侯府嫁到二皇子府。
沈侯府也被裝飾的喜氣洋洋,我蹲在院裏看螞蟻,數了一遍又一遍,等不來頭戴花環的少年,等不來曾在春日楊柳依依時揚言要入贅沈侯府的少年。
我去了祠堂,爹爹和娘親的牌位並立堂上,我尋了個蒲團靠坐在柱子旁,將茶葉倒入茶壺之中煮著,燭火被微風吹得閃動。
“爹爹,阿娘,寶珠兒要嫁人了。二皇子祁晏,你們也算是看著他長大的。”
“他可好了,不會總故作老成的不許我貪涼不許我晚睡,不會一天三遍嘮叨我喝藥,不會剛一入秋就把我裹成粽子。”
“女兒嫁給祁晏,你們也算是皇親國戚了,是不是夠威風?”
“明日就成親了,四月初九,禮官說,是良辰吉日。阿爹阿娘,是欽天監算的日子呢,四月初九真的是很好很好的日子。”
“阿娘,寶珠兒運氣好著呢,滿京城的配得上我的公子哥,祁晏是最好的一個。”
我絮絮叨叨地說了很多,就像幼時晚上睡不著窩在娘親懷裏,有說不完的話。
上午那碗粉蒸南瓜白肉放的太多,寶珠不喜歡,飯後想去看雪,春嫣姐姐就是不許,哄著我給我念了昨天念過的話本子。直到晌午午睡起來才許我去瞧瞧雪,江淮嶼做了個手心大小的雪人隻許我眼巴巴看著,說雪人太涼摸都不讓我摸。我隻在外麵待了半個時辰就急著給我趕回去。江淮嶼給我講書,說到‘小時了了,大未必佳[2]’,我問這是不是形容他的,江淮嶼說那也比我這樣從小笨到大的好,我氣得摔了筆,他哄著我讓我在他臉上畫花貓。還有什麼呢?還有晚飯吃了魚,喝藥的時候衝得我直接吐了出來,以後都不要再吃魚了。
我垂下眼眸,想了又想,喔,那都是兩年前的事情了。
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我將煮好的茶倒出兩杯:“嚐嚐我煮的茶,是不是還像小時候那樣苦?我在常覺寺學的,主持說我心有怨憤做不成事,得平心靜氣才行,所以讓我給他煮了一年的茶。還可以嗎?”
我又倒出一杯,單獨放在旁邊:“這是江淮嶼的,喝了這杯茶,今晚過後,我就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做了。江淮嶼,娶不到我是你運氣不好,但是沒關係,人總不能倒黴兩輩子。”
江淮嶼,聽見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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靖國皇帝育有三子一女,大皇子祁珹由曾經的貴妃如今的李答應所出。二皇子祁晏為中宮嫡出,祁珩雖為皇後侄子,但皇帝仁慈特許養在鳳梧宮,賜三皇子位。江妃娘娘宮裏的四公主祁瑤兩年前和親北離。
祁晏作為靖國第一個成親的皇子,儀仗盛大,十裏紅妝。
我坐在喜轎中,微風吹起車簾,外頭有好奇張望的百姓。
微一側頭,早已暗淡的將軍府牌匾慢慢從視線中劃走。
江淮嶼,我成親了。你沒給我賀禮,也不能怨我不給你準備生辰禮。
我道一聲生辰快樂,你莫要賀我新婚之喜。
江淮嶼,沒嫁給你,是我運氣好。
江淮嶼,沒嫁給你,是我運氣頂頂好。
雲屏扶著我下了喜轎,我的麵前伸出一個潔白如玉的手,我與他相握,隨他跨過火盆,走過長廊。
一拜天地,拜青天白日,結下一道好姻緣。
二拜高堂,拜生身父母,授予發膚常相愛。
三拜來賓,拜貴賓親朋,登堂賀慶證良緣。
夫妻對拜,拜……
手腕被猛地一拉,我落入一個暖香的懷抱,扯下喜帕,周遭亂成一團。
無數冷箭從院牆射來,尖叫聲不絕於耳,侍衛們衝進來護在帝後身前,我被祁晏拉到身後。
祁晏護著帝後與我往屋內走,將我們關在堂屋,自己從劍駕上抽了劍,我慌亂地扯住他的衣袖,他輕柔地摸摸我的頭:“沒事的,阿意,等我回來。”
大皇子反了。
他自一年前李貴妃因巫蠱之術被廢貴妃位後便被禁足大皇子府,卻在這一天造反。
他控製了皇城的金吾衛,封鎖宮門,傳不進消息。
孤注一擲,隻要在今天殺了皇帝與祁晏,那唯一留在京城的皇子隻剩他一個,就算祁珩自江南趕回來也要一月有餘。
足夠他登基稱帝。
今日來的賓客都是朝中重臣及家眷,二皇子府這百八十個府兵不敵金吾衛。
皇帝麵色慌張,祁晏持劍而去。
我隻能看見鮮血噴灑在門上,好像有一個時辰,又像是更久。
門被撞開,隻見祁珹提著劍,臉上沾血,祁晏以劍撐地,半跪在地上,他身上全是血,還有血珠往下滴。
“祁珹,你要造反嗎!”
皇帝沉著臉與他對立而站,祁珹臉上掛著笑,病態又偏執,他舔了舔嘴角的血,像是聽到了什麼好笑的:“普天之下都是父皇的,兒臣又怎會造反?”
“那你這是在做什麼?”
他將劍尖直至皇帝,涼涼開口:“殺了你。”
言罷,他舉劍朝皇帝而來,皇帝狼狽躲閃,將宮人推到他麵前。
祁珹也不著急殺他,而是在他身上劃了好幾道,像是要故意折辱一般。
“祁珹,你好大的膽子,你這是弑君弑父!”
祁珹像是聽到什麼笑話一般,聲音裏帶著些嘲諷:“膽大?可不是嗎,在場的人哪有比父皇膽子還小的?父皇如鼠一般的性子,可是靖國開國三百餘年頭一個。”
我也是佩服自己,竟能在這種危急的場合笑出來,隻願大家的注意力都放在皇帝與祁珹身上,無人看到我。
“祁珹,你可知你如今是在做殺頭的大罪!”皇後持劍隔開祁珹與皇帝,稱得上瘦弱的身軀連皇帝一半的身子都擋不住,此刻正美目怒瞪,氣勢逼人。
“皇後娘娘,人總歸是要死的,若是能在死前帶走一個,那不是賺了?你攔我作甚,父皇死了,你不就能直接當太後,你們楊家可就能掌控整個靖國,這不是你一直想做的事嗎?”
“一派胡言!”皇後怒極,“我看你真是得了失心瘋!”
祁珹不想再玩,一把推開皇後,擊退在他麵前毫無還手之力的宮人,拿劍刺皇帝,皇後飛撲上前,用力推開劍刃,直逼皇帝心髒的劍就這樣刺入了皇帝的肩頭。
皇帝痛呼。
我聽著這聲音,突然覺得美妙極了,扭頭看皇帝,他正痛苦地蜷縮著。
我想去問問他,很痛是嗎,陛下。
僅是如此就痛成這樣,那我的少年郎呢?
他被戳了眼,拔了指甲,打碎了渾身的骨頭。
我的少年郎,就這樣活活痛死的。
你可知道,陛下?
祁珹也被一箭刺穿後背,倒在地上。
射箭之人是禦林軍總首領魏智,身邊站著的是本該在江南遊玩的祁珩。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祁珩身上,像是將他當作救世主。
我看向一旁靠著柱子坐著的祁晏,他半垂著頭,嘴角勾著一絲笑,是早已預料到這一切的笑容,自嘲一般的笑。
許是感受到我的目光,他抬起頭,臉上還有不知道是誰的血跡,周遭人群吵鬧,我倆對視。
他無聲地吐出幾個字——阿意,怕不怕?
怕的。
直麵廝殺,直麵死亡,鮮血在我麵前迸發,上一刻還活著的人,下一瞬間就倒在地上。
他們沒有立刻死掉,有的痛得蜷縮,撕心裂肺的哀嚎,抽搐著,猙獰著,漸漸沒了呼吸。
我很怕。
可目光所及之處,沒有那個能讓我放心依賴的人,人生走到現在,不再有那個人。
於是我回給他一個安撫的眼神,告訴他,我不怕。
沈雲意要做很多事。
沈雲意不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