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1 / 3)

一開始杜孝和他們用水大多都是藍美鳳姐弟給他們挑來的,杜孝和知道挑水的地方以後,就自己搶著去挑。

取水的地方是一處山泉眼,水特別清澈。村民們將蓄水的岩窩擴大了,再用竹片做成的水筧將水從高處引下來,到了下邊再分上下兩坎,飲水在上坎,下坎一般就用來飲牛飲馬,洗衣服什麼的。

頭幾次挑水,杜孝和的肩膀磨爛了,傷口又痛又辣,晚上都睡不好覺。他跟王知微說,人家說我們書生四體不勤五穀不分是對的,挑幾擔水就成這樣了,太沒用了,石林那樣瘦小,還經常打赤腳挑著擔子跑呢。

王知微笑著說,我們真要進山裏做神仙,首先四體得勤快起來,不然真是做不成了。

杜孝和咬牙把挑水這事擔下來,半個月以後習慣了,肩膀不痛了,走起來也輕快了。

這天王知微說要洗澡,因為天氣涼了,要燒許多熱水,杜孝和看水剩得不多,就擔水桶出門了。

到了泉眼那裏,看到相秀妹在下坎洗衣服,她還帶了兩個兒子一塊來的。大兒子名叫藍扶民,七歲多,在附近的草坡上割草。小的叫藍扶衝,才兩歲,坐在阿媽身邊吃野果子。

杜孝和跟秀妹打了個招呼,秀妹,阿行又上山打鳥了?

相秀妹說,沒有,他還在屋裏睡覺。

杜孝和把水桶裝滿,正要擔起,在草坡上打草的藍扶民突然傳來驚恐的叫喊。杜孝和下意識扔下擔子撒開腿就朝坡上跑。秀妹也跟著杜孝和往坡上跑,又擔心藍扶衝一個人呆在水邊不安全,回身抱著小的,人就落後了幾步。

杜孝和跑到藍扶民跟前,一下怔住了,眼前的景象著實嚇人。一條手腕粗細,皮色斑斕的長蛇纏繞住藍扶民的腰和左腿,蛇頭很是小巧,呈三角狀,緊緊咬住孩子肚臍一帶。這季節孩子穿的衣服較厚,杜孝和無法判斷孩子是否被咬傷了,這種緊急狀況下,想不了太多,為了不讓孩子進一步被傷害,他硬著頭皮衝上去一手捏住蛇頭,一手摁住蛇七寸使勁把蛇往下拽。蛇始終未鬆嘴,隨著拉扯將孩子的衣服拽下一塊布條來,被刺激到的蛇身迅速從藍扶民的腰上鬆下反轉過來要纏住杜孝和的手和腰。

相秀妹抱著小兒子衝上來的時候正看到杜孝和捉住蛇頭的情景,那時杜孝和放不下,拿也快拿不住了。

相秀妹大喊,趕快扔了。她把孩子放下,做了一個掄的動作。

杜孝和咬咬牙,捏緊蛇頭,手大力把蛇身掄起來,自己身體跟著快速轉了好幾圈,等他猛地鬆手時蛇一下被掄到林子裏去了。

杜孝和一手的粘液和蛇鱗,心髒劇烈跳動,人惡心得嘔起來。

相秀妹上前檢查藍扶民的身體,發現沒有傷著,她趕緊把兩個兒子拉下草坡,招呼杜孝和一塊走。杜孝和一邊往坡下走,一邊幹嘔。

到泉眼邊,秀妹拎桶水過來給杜孝和洗手。手洗幹淨後杜孝和坐到樹下休息,他的心口還是跳得厲害,剛才掄那幾下使完了全身的力氣,現在是後怕上來了,兩隻手一直在微微發抖。

相秀妹讓藍扶民過來給杜孝和磕頭,杜孝和把孩子拉起來說,不用這個,不客氣。

相秀妹不會說漢話,用手比劃著說藍扶民是割草的時候驚動蛇了,那蛇一看就是毒蛇。

他們一塊收拾東西回家。杜孝和說,這裏人來人往的,想不到還有蛇。

杜孝和回到家沒一會兒,相秀妹拿了一隻臘豬腳過來作謝禮,杜孝和堅決不要,推辭的過程中,藍君行來了,他說,敢問杜先生的年紀?

杜孝和說,我屬狗的,今年25了。

藍君行說,難怪我說看先生這麼親呢,我們是同一年生的,杜先生願不願意跟我打老同?今天你救了我兒子,打了老同,以後我兒子也是你兒子了。

杜孝和知道這打老同在瑤家就是結拜兄弟的意思,一旦打了老同,瑤家人就把你當自家兄弟看了,他高興地說,當然願意。

藍君行上前拉起他的手說,走,上我家去,我們拜祖宗去。

到了家裏,不用交待,相秀妹已經把一隻大公雞捉來,拎了一壺酒。

藍君行在祖宗牌位前點了香,殺公雞祭祖後,與杜孝和喝了交杯酒。

藍君行說,以後我就不叫你杜先生了,我叫你老同了。

杜孝和說,好,我了叫你老同,藍老同。

藍君行從胸口掏出一個掛件,他說,這是我祖宗傳了好幾代人的東西,我不知道是什麼,老同,就送你吧。

杜孝和接過來看,也不知道那是個什麼物件,但那紅色的質地讓他判斷是一塊雞血石,如果真是這樣,這東西的價值就很高了。他說,阿行,你這東西太貴重,又是祖宗傳下來的,我不能拿,你還是自己保存,以後傳給扶民他們。

藍君行把東西拿過來直接掛到杜孝和的脖子上說,一塊紅石頭嘛,再貴也是塊石頭,老同你要看得起我就收了。

杜孝和還是不想收這麼貴重的東西,把掛件取下來。藍君行突然指著他衣服口袋上插著的鋼筆說,老同,要不你把這支筆送給我當回禮?我不是讀書人,但有時候就想有支筆寫字。

杜孝和胸口上掛的這支筆是王知微送的,他聽藍君行這麼說,馬上把筆取下來說,拿去,多寫幾個字。

藍君行高高興興把筆接過來說,以後這東西我傳給扶民,比傳給他一塊石頭要好多了。

杜孝和還想把石頭掛件塞回給藍君行,藍君行臉拉長了,老同,你是不是覺得這塊石頭不值錢,要不我把筆還給你羅?

杜孝和就有些尷尬了,掛件拿在手裏還不是,要也不要。藍君行突然眼睛一亮,老同,我還有個東西想討你要,你把那東西給我,就抵得這塊石頭了。

杜孝和問是什麼。

藍君行說,就是你們晚上用來照亮那個手電筒啊,如果有了那個手電筒,我晚上出去打飛狸就方便了。

杜孝和是帶了三隻手電筒下來的,他和王知微各用一隻,經常走夜路手電筒是必須的,多出來的一隻是備用的,現在藍君行提出要,杜孝和滿口就答應了,說明天就給他拿來。

藍君行說,這手電筒真是奇怪,風都吹不滅的。

杜孝和說,手電筒用的是電池,不是明火,風當然吹不滅。

藍君行說,飛狸見了這光,就不會跑,傻等著挨槍,改天我打得飛狸回來分你一半。

杜孝和手上還拿著那塊石頭。藍君行說,老同,不要跟我客氣了,我賺大便宜了。

杜孝和心想現在一味地拒絕,恐怕會讓阿行不高興,還是暫且將石頭收起來。於是說了謝謝,把石頭掛回脖子上了。

說話間,相秀妹已經把酒菜端上來。藍君行倒了滿滿一碗酒遞給杜孝和說,來老同,壓壓驚,你是第一次摸蛇吧?

杜孝和的酒量已經比剛來的時候好了許多,他把藍君行敬的酒喝了說,你還想要我摸幾次啊?我從小到大沒見過蛇,還摸呢。

藍君行笑嘻嘻地說,那蛇摸起來又滑又冷,是不是啊?

杜孝和擺擺手說,不要再說了,一想我還惡心呢。

藍君行哈哈大笑,在這山裏頭住久了,你還有大把機會碰到沒碰上的事呢。

杜孝和的酒勁上來了,他說,反正我是再也不想摸蛇了,這陣子我也不想去挑水了,我這下是知道什麼叫“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了”。

藍君行說,老同,你一說一大串,聽不懂,聽不懂。

杜孝和說,聽不懂你就多喝點。

那天晚上兩人都喝醉了,杜孝和是王知微過來扶回家的。

第二天早上杜孝和起身工作時習慣地摸摸上衣口袋,發現筆不見了,這才想起昨晚把筆送給藍君行了。這是王知微送他的禮物,他趕緊跟王知微解釋說,昨天與阿行打老同,他送我一塊石頭掛件,我還禮把鋼筆送他了,阿行說,他想用那筆來寫寫字。

王知微說,送就送了,杜孝和一生中不知道有多少支筆,可這就是阿行唯一的一支筆了,他肯定會比你珍惜的。

杜孝和說,誰說的?杜孝和一生當中隻收過一個女人送的筆,那是我的知微送的,我怎麼會不珍惜,就是珍惜才送給老同,別人還不可能送呢。

王知微說,著什麼急啊,你當我會為這事生氣啊,回北平我再送你一支好了。

杜孝和說,說好了,我就要你送的筆。這個阿行還看上我們的手電筒了,等會兒我跟他把備用的送去。

瑤家人的田不多,所以每到收獲的季節,大家都特別珍惜每一粒成熟的穀子。收割下來的稻穀紮成把,曬幹後收倉。這裏一年隻種一季稻子,等穀子進倉大家都鬆了一口氣,知道可以歇歇了。這個時候,經常就是瑤家人娶媳婦嫁女兒的時節了。

權芳根就是在這個時候出嫁的。

迎親的隊伍是大前天晚上就出發了,早早來到村口外等候,他們要在日落前把人娶進家門。早上三點鍾剛過,藍美鳳就過來幫芳根梳頭打扮。

藍美鳳把木梳浸到茶油裏,梳理芳根又黑又長的頭發,梳順後將頭發紮成發髻盤到頂上,上麵再配上幾件白晃晃的銀鉓。她說,芳根,從今天起,你就不能梳辮子了,成人家的媳婦了。

權芳根看著鏡中的自己說,盤這麼個高高的發髻我覺得比梳辮子好看。

藍美鳳說,是啊,趙壯火一定誇我們芳根是個大美人。

權芳根說,美鳳,你說趙壯火會對我好嗎?

藍美鳳說,你阿爸阿媽不是說他人好得很嗎?你見過他,我又沒有見過,還問我?

權芳根說,昨晚上,我聽王巷村一個姨婆跟我媽說,壯火在家裏是個懶漢呢,像種地這些活路從來都不幹的。還說,他們家為了娶我借了別家好多債,他們家窮的呢。

藍美鳳說,人家窮你不能怪,誰讓你爸要了人家一千斤豬肉的?就怕他人真的是懶漢。

權芳根說,你說,如果他就是個懶漢怎麼辦?

藍美鳳說,上山打獵,下地種田,這些活男人不出力怎麼行,他如果真懶,你不能縱容他,要經常給他說道理啊,不然等你有了娃仔,更苦了。

權芳根說,嗯,這個我聽你的。

藍美鳳拿出幾包藥說,照理說,給你陪嫁是不應該帶這些東西的,但你每個月來事的時候肚子都痛,這些藥給你準備著,你嫁過去以後可不能像過去那樣讓我給你煮藥送上門來了,得自己煮了。另外這一種藥是每月來完事後補身子的,沒事抓一兩包煮水喝,容易懷上娃。

權芳根把美鳳緊緊抱住了。她說,美鳳,我會想死你的。

迎親隊伍在權家吃完早飯就出發了。藍美鳳隨著權家老少把權芳根送到村口。

這時候太陽剛剛升到山穀口,放眼看去,山路上依然霧氣濃重,迎親的隊伍很快消失在路那邊的拐彎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