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2 / 3)

杜孝和一直跟著迎親的隊伍,他是來照相的,瑤家婚俗的資料他也很注重收集。因為光線不夠亮的緣故,他沒有多拍,就新娘權芳根出門的時候拍了幾張,迎親的隊伍也拍了幾張。他看到藍美鳳送走權芳根後悶悶不樂地坐在路邊,便主動上前去和藍美鳳搭話說,好姐妹走了,難過了?

藍美鳳說,我們從小一起長大,天天見麵,現在一嫁嫁這麼遠,當然難過了。

杜孝和坐到美鳳旁邊說,是啊,每個人都有這種經曆,我以前也有很多朋友玩伴,但我們家老搬家,每次搬家我的朋友就見不著了。後來出門上大學,我是家裏最小的孩子,我姐姐舍不得我,我也舍不得她們,但一年見不上一次麵。現在我來到這麼遠的地方,更是好幾年也不回一次家。很多事情,我們都沒有辦法做主。

藍美鳳說,我前一陣子還說要跟你們走呢,真走了,肯定舍不得這裏的山,這裏的人。現在我有點懂趙果敢了,難怪他不願意在外頭上學呢。

杜孝和笑著說,漢話裏有一句叫“故土難離”,說的就是這個意思,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家鄉,無論走到哪裏都忘不了。

藍美鳳說,不過,還是像先生這樣好,到處都可以走走看看,真要一輩子呆在一個地方不挪窩也是會悶的呢,所以,我還是想到外邊看看。那本《唐詩三百首》我讀得一頁半了,字真是難記,我上山打柴火、洗衣服,連剁豬草都在想那些字,差點沒剁到手。我算了一下,如果我每天都能記十個字,最少一年時間,最多兩年,這本書上的字我就可以全記下來了。

杜孝和笑著說,不急,做學問慢慢來,剁豬草不能分心,指頭一個也不能少。

藍美鳳笑了起來,說,和先生說說話心情就好了。

杜孝和說,是嗎?那你以後有不開心的盡管來找我們說,等會兒就到我們那去吃麵吧,你知微姐說了,早飯吃麵。

藍美鳳說,好的,吃麵去。

村子的夜晚是最安靜的,那蟲鳴、犬吠,嬰兒哭,都會襯出這靜的底色,這層底色可以漫延到與之相伴的大山,森林。

似乎有女人尖利的哭聲響起,而後,那聲音又變為壓抑的,痛苦的號叫。杜孝和他們不是第一次聽到類似的哭聲,但還沒有辨別出來源,那聲音就沒有了。這次很真切,哭聲裏還有爭吵聲。王知微首先分辨出來了,她說,是阿行家那邊傳來的聲音,看來是阿行又打秀妹了。

杜孝和很吃驚,你怎麼知道是阿行打秀妹?

王知微說,之前我們不是聽到過哭聲嗎,我當時就覺得像是阿行家傳出來的,所以有一次我問秀妹了,可秀妹什麼也沒說,隻是抹眼淚,我就問是不是阿行打她,她慌慌張張走了。

杜孝和說,這個老同就是我們說的大男子主義,覺得自己賺了點錢,平時在家裏很威風。他有個壞毛病,每次出外把山貨賣了回來都要狠狠地犒勞自己,吃肉喝酒。

王知微說,昨天他好像就是賣山貨回來了,估計喝多了發酒瘋就打老婆。他能打老虎就了不起了?秀妹在家喂豬帶娃也很辛苦,而且我聽說秀妹的槍法不比阿行差,經常也上山打獵呢。

杜孝和說,是啊,我見過秀妹扛火銃的。

王知微說,不行,我得去說說他。

杜孝和說,你去說吧,女的去說他好接受些。

王知微第二天就直接上藍君行家,藍君行兩隻眼睛發紅,半眯著眼歪在火塘邊抽水煙。王知微說,阿行,秀妹呢?

藍君行說,是王先生啊,坐,坐,秀妹好像是打柴火去了吧。

王知微說,你昨晚上是不是打秀妹了?

藍君行說,哦,吵到你們睡覺了?真不好意思哦,這個婆娘,就會大聲號,下次再敢哭出聲,我抽死她。

王知微說,你幹嘛要打她?

藍君行笑嘻嘻地說,哪個男人不打老婆?正常的嘛。

王知微說,秀妹天天在家喂豬帶娃很辛苦的,你不要以為你打過老虎就了不起了。

藍君行還是笑嗬嗬地說,哪個女人不做同樣的事,誰家女人不辛苦?王先生,這是小事情,你不用操心了。我昨晚裝到一隻芒鼠,你等下回去叫老同過來和我一塊喝酒了。

王知微說,你天天喝酒,也不見你舍得給秀妹買雙鞋,我看秀妹都是光鞋上山的。

藍君行說,我每次下山也問過她了,她什麼也不要哦。

王知微說,這樣的好女人你還下得手打?她是不舍得花錢。你少喝一壺酒就可以幫她買雙鞋子了。

藍君行嘴裏胡亂地應著,是,是。他抽水煙的興致完全被王知微打斷了,恨不得讓她趕緊走人。看王知微還想說,趕緊放下水煙說,王先生,我要上一下茅房,不好意思啊。說完麻溜從後麵出去了。

王知微搖搖頭,隻能走了。

藍君行到屋後菜園子邊的茅房蹲了十來分鍾才下來。遠遠的看到杜孝和在屋後洗衣服。藍君行剛受王知微數落,不想再見杜孝和,矮下身子往牛欄邊靠著走。杜孝和早看到藍君行了,不讓他躲,大聲地跟藍君行打招呼,老同,吃早飯了沒有?

藍君行裝模做樣在牛欄邊看了看才走過來說,牛準備下崽了。

杜孝和說,好消息。

藍君行說,這比女人生仔還讓人高興。藍君行蹲坐在杜孝和上方的大岩石上,哈欠連天。

杜孝和把衣服搓好,倒了清水過衣服,過幹擰幹了往晾衣杆上曬。藍君行突然發現杜孝和晾的衣服是女人的衣服。他趕忙站起來說,老同啊,你怎麼能幫女人洗衣服呢,這樣會衰的。

杜孝和說,誰告訴你這樣會衰的?

藍君行拍拍大腿說,說了你也不信,如果我老婆把她的衣服和我的泡一起我都要揍她的哦。

杜孝和說,這我就要說你了,女人應該得到尊重,你還打老婆,哪天她跑了你就後悔了。

藍君行不以為然地笑了說,我沒有老同這樣怕老婆的。

杜孝和說,你不要把尊重說成是怕啊,你對她好,愛護她,她不就能更長久地陪你嗎?

藍君行聽得心煩,拍拍屁股說,老同,看這天氣不錯,我上山打幾隻鳥去。

杜孝和知道他是不願聽這些教訓的話,想開溜了,便說,你不會是要跑聖堂山上去吧?

藍君和說,是哩。

藍君行每次進山都滿載而歸,有時一兩天就能往返,有時候在山裏住上一個星期,花費那樣的時間一般是有大收獲了,光扛那些戰利品都要花費不少功夫。藍君行曾經告訴過杜孝和,聖堂山他一年會去三次,不能超過三次。他說那是座神山,進山打獵是老天爺賞飯吃,打得多少算多少,不能貪。

這也是瑤民生活的法則,他們一年隻種一次稻穀,讓田地得到充分的休息。挖野菌時不能一窩全挖光,要留上一兩根,不然,第二年就不容易長出來了。三月份是不讓下河捕魚的,那是魚產卵的季節。

杜孝和看得出藍君行是要躲他,所以故意問他是不是要上聖堂山。藍君行本來也計劃要去聖堂山的,隻是沒計劃在今天。昨天賣的山貨裏有幾張果子狸皮價錢不錯,他還想多獵幾隻呢。昨晚上秀妹是氣他花錢買了很多煙絲,嘮叨了幾句,他就順手拿棍子抽打秀妹,平時打慣了,沒覺得有什麼不妥,可這次杜孝和夫妻一早上就教訓他來了,他實在是不想聽。現在聽杜孝和問他是不是要上聖堂上,他幹脆回答是了。

過了一會兒,杜孝和還真是看到藍君行拎著火銃,身上背著箭袋出發了。藍君行手上還拿了他送的那隻手電筒,向他晃了晃說,老同,有了你這個東西,我這幾天應該能打翻倍的飛狸。

杜孝和隻有遙祝他這位老同說,老同,多打幾隻回來!

藍君行擺擺手說,回來請你喝酒。

這次上山藍君行四天後才回來了,打回一隻野豬,七八隻兔子,六隻飛狸,兩隻果子狸,還有一兜子的鳥,收獲不錯。

藍君行早把之前的不快忘了,送了兩隻兔子兩隻飛狸給杜孝和他們。

杜孝和他們的夥食經常由於藍君行得到改善。他說,阿行,你什麼時候教我用火銃,我也跟你上一次山。

藍君行沒有言語,拿了火銃,裝彈上膛,領著杜孝和走到屋後。藍君行朝屋後結掛在岩石邊的幾隻老水瓜射去,一隻水瓜應聲掉下來。他驕傲地把槍遞給杜孝和說,試試。

杜孝和扛槍瞄準,一槍出去,隻聽到聲響,不知道子彈飛哪了。

藍君行手把手指點了一下,讓杜孝和再放槍,一槍出去子彈在岩石上崩了幾下。藍君行說,老同,讀書我比不過你,拿槍打鳥你就比不過我了,小時候我爸不讓我玩鳥銃,可是六歲那年我忍不住拿過來就這麼一瞄,平生放的第一槍就把鳥打下來了。

杜孝和說,術業有專攻,行行出狀元。

藍君行說,老同,這回你說這個我懂,狀元我懂。他得意地伸出大拇指說,你誇我是這個對不?

杜孝和點點頭說,是啊。

藍君行說,老同,你要想學我可以借一把火銃讓你練,我也不怕你浪費彈藥,等你哪天能把屋後這些老水瓜射下來我就帶你進山了。

杜孝和說,好啊,我得趕緊練手。

藍君行回家取了一把火銃給杜孝和,他說,這是秀妹的火銃,借給你用,秀妹用這杆槍打過好幾頭野豬哩,她打槍的準頭不比男人差的哦。

杜孝和說,你這麼說我就有壓力了,好獵人用好槍,讓我拿這杠槍來練手,如果不練出點成績來,這槍都不放過我。

藍君行說,槍真是有靈的,我的槍就認我,我喝酒喝多了,也從不放空槍,槍自己能認路。

杜孝和一聽,這牛開始吹上了,配合著說,萬物皆有靈,以後估計你不用上山,槍都可以幫你把獸打下來。

藍君行嗬嗬笑說,這倒不會,槍還是要拿在手上的。

杜孝和看藍君行又實誠起來了,忍不住哈哈笑了。

那以後杜孝和多了一個娛樂活動,拿著火銃對著屋後菜園子射老水瓜。話說槍在手上真是有獵人的感覺,隻可惜杜孝和從來沒有打下來一隻水瓜。他跟王知微說,人家藍君行還真是有天分的,這個不得不佩服。我這四隻眼,比不了人家兩隻眼。

王知微說,別泄氣啊,我還等著那天你跟藍君行上山也打隻野豬回來讓我臘在火塘上呢。

杜孝和笑著說,你這麼說,我真還得下苦力練。

藍君行隻要在他家屋裏聽到火銃響,就嗞嗞地笑。他經常對藍扶民說,兒子,你去看看,你幹爹有沒有把老水瓜打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