鵝潭槳聲(1 / 1)

廣州的名勝地,我知道得最早的是黃花崗和沙麵。小學曆史課本,講到了黃花崗七十二烈士和沙基慘案。

剛到廣州,我就前往沙麵“六二三”慘案的發生地憑吊,瞻仰那座要使後人永遠緬懷犧牲者的“勿忘此日”石碑。後來,由於聯係工作的緣故,我常到沙麵。閑暇時,我也喜歡望著白鵝潭,在沙麵的堤岸上漫步或沉思。

我喜歡沙麵,更喜歡白鵝潭。

可以說白鵝潭是一個江上湖泊。它是流溪河和通北江、西江的官窯水道的彙合處,水域寬闊,景色壯美,還有“鵝潭映月”之妙趣。綠榕環繞的沙麵,像一葉扁舟,靠在它的身邊。

我到廣州的頭幾年,白鵝潭上有許多小木船,劃船的多是婦女。她們站在船頭,不斷高喊著“過海!過海!”“遊河!遊河!”招徠顧客。那時輪渡不多,搭小船的顧客還是不少的。流經廣州的江段,原來江麵很寬,漢代有一千六百米,所以有“小海”之稱。沿襲下來,至今江麵雖然隻剩下一百八十米寬,廣州人仍把過江稱作過海。20世紀50年代初期,珠江邊尚有“水上花街”的殘跡,所以我們對“過海”“遊河”之類的招徠,概不問津。後來始知這些小艇大都是正當的遊艇和交通工具,不似所傳,才敢搭乘。當時到花地等處,隻有從沙麵搭艇仔前往為捷徑,且收費低廉。一日同友人包了一隻小艇往花地遊了半日,飽啖剛卸樹的陽桃,來往艇費還不到一元。一年仲秋,同幾個朋友夜遊白鵝潭,使我記憶猶深。初時月湧大江,星移影樹,樓船明滅,天水一色,一隻隻小艇像懸在玻璃中,那姿影也真似夜宿水麵的天鵝。但須臾,“雨來沾席上,風急打船頭”,變成了另一種景象。風雨中,友人們談古論今,笑語喧喧,我卻更願意靜聽風雨中的槳聲。遊白鵝潭不同於遊西湖,因為潭中沒有別具名稱的風景點,所以遊覽沒有一定路線可循。船家隻是緩緩地蕩著槳,有時簡直是任舟隨波泛流。那槳聲異常閑適,異常淡雅,又似乎異常悠遠,像是從一個遙遠的夢中傳來。

把白鵝潭的槳聲永遠同我的夢係在一起的,是1957年那場風暴編結的繩索。1957年我突然被加上莫須有的罪名,被視為“人渣”。也許是一種帶有諷刺意味的巧合,我這個“人渣”在等待處理期間被送往白鶴洞南邊的東墾廢品倉庫勞動,這大約也算是“廢物利用”吧。倉庫的工人,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前大都是乞丐和撿破爛的,我奉他們為師,他們也還我以人的尊嚴。在那裏我不單學會了分別黑口鐵、白口鐵、鐵皮之類的學問,還了解了許多顆掩埋在廢品堆裏的仁厚的高尚的心,受益匪淺。從這點來說,我感謝那些把我當作廢品投入廢品倉庫的用心良苦的人們。東塑緊靠官窯水道,我每逢回市區,總是搭乘小艇,經白鵝潭登岸。默默獨坐船頭,往往忘卻一切,也忘卻了自己,隻靜靜地聽著槳聲,聽著木槳彈著水波奏出的曆史的和現實的樂章:

明末農民起義領袖黃蕭養在這裏騎上白鵝,飛出重圍;

民族英雄林則徐望著不準發射的大炮,飲風,長嘯;

革命先行者孫中山先生,指揮永豐艦向叛逆陳炯明開炮;

“六二三”的英雄們,麵對帝國主義的槍口,發出最後的呐喊;

一隻孤獨的沙鷗,拍動著被折斷的翅膀,向雲天衝刺時,發出淒厲而不屈的悲鳴。

啊,槳聲,“浮沉千古事,誰與問東流”。那時候,隻有你同我共語,隻有你不息地召喚著我,使我的心潮彙入奔騰的大江。

如今,那些小艇沒有了,那些槳聲沒有了。“珠江夜遊”的輪船在白鵝潭上遨遊,但它代替不了我心中的小艇;白天鵝飯店的巨影拍擊著江水,但它代替不了我心中的槳聲。我希望在現代化的進程中,還保留一些古樸;我希望在現代化巨輪的輪機聲中,那輕輕的木槳聲,永不消失。這不單是為了我的記憶,也是為了故有的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