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麵的小艇(2 / 2)

“你把我們帶到哪裏?”姚德興問。

“對麵。”船娘答。

“對麵是什麼地方?”

“芳村。芳村有個花地。”

我們誰也不再詢問什麼,都默默地望著水波,靜靜地聽著船下的水聲。

白鵝潭是流溪河與連接北江、西江的官窯水道彙合之處,水麵開闊,小艇劃了很久還未到對岸。回頭看,沙麵像一座嵐氣浮動的綠山,景色已有些朦朧了。

從此我喜歡上沙麵的小艇與寧靜。

其實沙麵的寧靜,隻能就自然界而言。在人類社會,這裏正崇尚“與人鬥,其樂無窮”的鬥爭哲學,並無一日安寧。

後來,我被分配到省商業廳屬下的一個單位工作,所以經常進出省商業廳的辦公大樓。沙麵的許多大樓都是有來曆的,如勝利賓館原是彙豐銀行,省商業廳辦公的地方原是新沙遜銀行。新沙遜銀行與上海的沙遜洋行本是一家,當年很有些資本。上海沙遜大廈即今上海和平飯店北樓。省商業廳在新沙遜銀行那座赭紅色帶寬闊回廊的五層大樓辦公時,由於樓體堅固,樓頂竟成了防空陣地,幾挺高射機槍日夜指向天空。後來這座大樓幾度易主。1957年,省商業廳與省供銷社合並,遷到東山辦公,這座樓被移交給了省外貿局。60年代,這座樓又被移交給中南局的一個單位,以後又變成了內部招待所。改革開放之後,這裏是夜明珠酒店。前幾年,它的首層曾經是名噪一時的新荔枝灣酒家……幾十年來它的外部色調雖然幾經變換,但比起內部的人事變化來說,則平淡得多了。

我到省商業廳不久,多次到新沙遜銀行大樓去參加批判廳長的大會。因為剛任華南分局第四書記的陶鑄同誌發動了一場“反國民黨作風”運動,廳長成了典型。

在以後的日子裏,原來洋人的新沙遜銀行成了戰場,口號聲不絕於耳,反胡風、內部肅反、反右、反地方主義等等,運動的浪潮一波一波地衝刷著人們的靈魂……

但沙麵那種旁若無人的寧靜,仍吸引著我。我的許多回憶與它分不開。記得有一次我同友人朱可在此乘小艇去到花地,上岸後迷了路,但我們堅持不問路,並互相鼓勵說,堅持向前走,即使繞地球一周也可回到這裏。我們走著唱著,走到太陽西墜,忽然走到了小艇停泊的小碼頭。……那種豪氣、傻氣,那種單純與真誠,幾十年後我們還為之激動,為之暢懷大笑。1957年夏,就在反右的陰雲步步壓過來的時候,就在我們已看到內部文件《事情正在發生變化》,心裏塞滿鬱悶的時候,我和幾個年輕人又來到這裏泛舟。我們不說話,隻唱歌,少年不識愁滋味啊……

如今,沙麵多了白天鵝賓館,多了夜明珠酒店上麵的變幻多彩的霓虹燈,多了許多現代化設施。應該說,沙麵經曆了幾十年的驚濤駭浪之後,其主要部分保持了原貌,這是很不容易的。有一位朋友在20世紀80年代初反對填海建白天鵝賓館,反對劈山建中國大酒店,他這反對“填海劈山”的意見未被人們接受,如今反過來想想,他的意見是否正確呢?

有些固有的美,是現代化所無法替代的。在繁榮和發展中,有些固有的事物是不該丟失的,譬如沙麵的寧靜和沙麵的小艇。

1999年8月2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