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食粥(1 / 2)

厚曰饘,稀曰粥,吃那種稀糊糊的東西,如今的中原人喜用一個“喝”字,叫作“喝稀飯”。廣州人則不說“喝稀飯”,而說“食粥”,這就區別出與中原人的不同來。中原人不僅麵對稀飯要說喝,麵對湯麵也說喝,叫作“喝麵條兒”。一個“喝”字,生動固然生動,但難免帶出一點不雅的讒相。廣州人避開這種不雅,雖說他們的祖先也來自中原,而大多數還遭受過充軍流徙之苦,但這些“流人”卻堅持說古語,一代一代相傳,故而至今仍把稀飯叫作粥,把吃叫作食。《劄記·檀弓上》有雲:“饘粥之食。”可見這個“粥”字是有不短曆史的。至於“食”字則更有來曆,《孟子·告子上》的“食色,性也”句,早成經典。一個“食”字,充分表達了廣州人在追求日新月異的美食的同時,堅持保有的古風。

我對廣州人“食粥”用語的雅而高古,是深為敬佩的。但想當年初來乍到,對“食粥”包含的內容,卻驚訝不已。不知是否也是古已有之,廣州人的粥,內容十分豐富,與中原人的稀飯,已不可同日而語。

20世紀50年代的惠如樓,是我第一次品嚐粥滋味的地方。從北方剛剛到廣州,領隊老姚帶大家到一間門麵古色古香的茶樓吃早餐,並特意告誡說,要稀飯的別說什麼稀飯,要說粥,以免人家笑我們侉。大家入座,噤聲不語,似乎那粥是個非常莊嚴的東西,怠慢不得。曾經來過一次廣州因而自詡為老廣州的老姚,一時間似乎也被什麼“星期美點”“鮮明油器”之類北方人不甚了了的物什弄得眼花繚亂,看來看去,硬著頭皮給每人點了一碗稀飯,兩根油條。當然,他在與服務員交談時,莊嚴地把稀飯說成白粥。白粥上來,老姚抖擻精神,指著台麵上的一個白色瓷缸連聲說:“加糖,加糖。”北方缺糖,大家對糖有一種天生的向往,自然大加其糖,把一碗白粥弄得苦澀難咽,原來白瓷缸裏非糖乃鹽。我們對稀飯加鹽十分不解,幾乎認為這是不開化的表現,大加抨擊,對粥抱有成見,很長一段時間不再問津,直到後來機關旁邊開設了一個賣早點的檔口,供應豬腸粉和皮蛋瘦肉粥,在同事們的攛掇下,我才初嚐粥的滋味。五分錢或一角錢的皮蛋瘦肉粥,引領我逐漸進入廣州粥的世界。

廣州粥是個大家族,要真正熟識這個花團錦簇的世界,不是一天兩天甚至不是一年兩年所能做到的。

先說說艇仔粥吧。食艇仔粥最好在艇仔上,那才叫地道。20世紀50年代荔枝灣還有一條水道通珠江,灣裏有許多帶流蘇的花艇和扁長的小舟,往珠江海角紅樓和西郊遊泳場遊泳,大都在寶華路尾搭乘這種小艇小舟。這種艇仔不賣粥,賣粥的艇是在珠江緩緩遊弋的、有點近似魯迅先生在小說中描寫的烏篷船那種。它比灣裏的艇仔略大,一般是有一個身穿黑香雲紗衣褲,背後拖條發辮的中年婦女站在舟尾劃雙槳,往往還有一兩個腰掛浮木的小孩或一個年輕姑娘在她腳前玩耍或做事。艇上分明是一戶水上人家。艇的後半是這家人的居處,鍋灶、席被俱有,艇的前半供遊客坐臥,艙麵呈古銅色,擦拭得光可鑒人。遊泳的人往往在稍歇的時候,把江麵上的小艇喚過來,要碗艇仔粥或一碟腸粉充饑,但我第一次吃艇仔粥卻是在一個仲秋之夜,與一位同伴叫了隻艇仔賞月,不意卻讓明月抖下來的縷縷清暉,將我們織進了鄉愁。艙內沒有燈火,浮在江流上的月影,卻映得滿艙透明,那清幽自不必說了。先是聽見斷續的槳聲,後來連槳聲也漸漸遠去了,原來艇娘早已停槳,任小艇在月光籠罩的江麵上漂遊。我倚在艙板上,頭伸出艙外,遙望碧空,一直沒有找到故鄉小院頂上的那幾顆星星。江風帶來些涼意,我打了個冷戰。同伴靠著棚壁靜坐,在想自己的心事。雲影蕩來漾去,艇尾有些模糊,忽然,從那邊傳出一聲問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