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裏的往事(3 / 3)

“秀芝姐!”

這一聲,把殘酷的現實喚了回來,重逢的喜悅頓時崩坍了,兩人禁不住失聲痛哭。

這是我一生中最痛快淋漓的一次哭!

從她的住處出來,天色近晚,我在黃昏的行政區徘徊。我踏著殘雪,踏著黃昏織出的陰影,穿過花園路,穿過緯四路和緯五路,穿過嘈雜的人群和沉默的雪地,走著走著,不時地拍打著路邊的梧桐樹,漫無目的地走著走著。牆上的大字報與我無關,帶高音喇叭的宣傳車與我無關,最新的“北京來電”與我無關,周圍的一切都與我無關。我想著病床上的秀芝姐,耳畔響起歌聲。請你給我唱《可愛的陽光》,唱《多年以前》,唱《菩提樹》,唱《桑塔露西亞》……

我用拳猛擊無辜的梧桐樹,老梧桐抖動了,要把掛於枯枝頭那彎早升的清清的冷月搖落。微光在積雪的樹枝間晃動,點點斑斑,像飄灑一樹淚雨。西天的一片烏雲退去,落日鑽出來,最後一跳,給大地潑了一盆鮮血,淚雨霎時變得血紅。

1969年8月,我由幹校回鄭州養病,又見到秀芝。我把1968年3月第一次見她斜臥病床的感受,寫了一首詩——《被欺淩的春天——給秀芝姐》拿給她看。過了幾天表哥來找我,說大姨要我過去。到了表哥家,一向十分慈祥並對我偏愛的大姨嗔怒地責怪我:

“你還小?你還能像小時候那樣總同你秀芝姐吵鬧。你看你秀芝姐的身子都成啥樣子了,你還氣她?”

“大姨,我沒有同秀芝姐吵嘴,真的沒有。”我說。

我問大姨怎麼回事,大姨告訴我,兩天來秀芝拿著一個本子總在暗暗流淚。我明白這是由於我寫的詩的緣故,趕快把那個本子要了回來。寫詩的本子如今還在,事隔二十七年之後,現在我想把這首詩發表出來。

1969年餘下的時間,我是在鄭州度過的。我家住在花園路口東己院,離表哥的住處很近,我經常去探望秀芝。她仍在醫治,常被人背著去中醫院,去按摩醫院,隻是療效不明顯。她的房間裏仍然是那張病床,那張三屜書桌和那幾張椅子,隻是多了一架鋼琴——這架鋼琴長期伴隨她。有了這架鋼琴,她的精神與意誌奇跡般複蘇了。歌舞團的陳錦生、孟憲生和其他一些文藝界的朋友常來看她,大家在一起談音樂、談戲劇,有一些更年輕的演員,來請她指導。我坐在一旁看她教學生,感到教聲樂簡直是一種體力勞動。學生唱不出來或唱不到理想的高度,她一麵彈琴,一麵領唱,又一麵打著強烈的手勢,好像要把聲音從學生的喉嚨裏拉出來,這對身有沉屙的她來說簡直是種勞役。往往一個學生走後,她拄杖回到病床,一麵抹著滿額的汗珠,一麵劇烈地喘息。每當這時我就勸她不要再教了,她不語,蒼白的臉上泛起一縷微笑。

“漢生,你們要我不教學生,不教音樂,難道要我整天躺在病床上活著?”

找她交談與學習的人越來越多,她的住處越來越像一個藝術沙龍。在當時的政治氣候下,說不定什麼時候一頂“複辟”“黑手”之類的帽子扣下來,她又要慘遭橫禍。親人們都提醒她,勸她!她不回答,隻是搖著頭慘淡地微笑。我明白,一個視藝術高於生命的人,你是無法讓她放棄藝術的。她苦鬥,她義無反顧地苦鬥,她在為音樂、為真善美的苦鬥中,精神得到滿足與升華。

我不敢說在鄭州那些個漫長的暗夜裏,她的窗子是唯一的藝術窗口,但起碼是這種為數不多的窗口中的一個;我不知道若幹年後,人們是否還記得從這個閃著燈光的窗口,飄出的一個個音符……

1976年前後,她回到開封師範學院。她與年邁的母親相依為命,身體一直不好,全靠學生輪流照顧,生活是艱難的。但在教學與科研方麵,她不斷取得新的成績,迎來了事業上的輝煌。

1995年9月我再次見到她時,她已從開封遷居鄭州郊區馬寨,由河南大學藝術係主任改任該校民族音樂研究所所長。研究所設在馬寨一家工廠的辦公舊址,剛剛搬來,房間很淩亂。研究所附設的黃河藝術團也在這裏。已經是六十多歲的人了,但談起她的“三結合”,談起“假聲位置真聲唱”,談起民族音樂的發展,她仍然是那麼癡迷。

從樓房那邊傳來黃河藝術團學員們的琴聲、歌聲,她正為黃河藝術團走出國門精心擘畫。但一談起經費,隻有皺眉。望望淩亂的尚待整理的房間,我想屬於她的大概隻有那張狹床和那架老鋼琴。但不能說她不富有,屬於她的還有她身邊的和已離去的學生。

今年傳來了好消息:黃河藝術團要去香港演出了。香港市政局邀請中國音樂劇研究會秘書長、女高音歌唱家鄒德華編劇的《秧歌浪漫曲》參加香港第16屆亞洲藝術節,黃河藝術團擔負演出任務。香港市政局承擔一部分經費,但經費不足。秀芝姐又在發愁。

她坐在鋼琴旁苦思冥想,誰說她的黑發不會變白?她的白發漸漸多了。

幾個音符傳來。嘔心瀝血的幾個音符……

我又聽到杜鵑的啼聲。我回到兒時的夢中。

1996年4月2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