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她進入河南行政學院學習。河南行政學院在河南大學舊址,幾個月前中原大學也在這裏,我曾在中原大學學習過。一次,我去看她,她與一位姓趙的女同學陪我走出校門,向東沿湖邊一路談著登上城牆。城外滿目黃沙,城內煙霧浩茫。校內大禮堂重簷上的風鈴在初夏晚風中叮當搖曳,秧歌隊在球場上變著隊形,鑼鼓正酣,有人高唱,一聲尖嘯走了調,轟然響起一片笑聲。教學樓前一群人匆匆集合,彩旗和橫標飄舞,隊伍移動,響起口號,像是歡送一批同學奔赴工作崗位。一群倦鳥從城東北角飛起,穿過稀疏的楊樹林,漸飛漸高,繞著黑黢黢的鐵塔巡睃,好像覓到了什麼,幾隻落在塔身一個大豁口上,其他幾十隻追逐著沿著塔身螺旋形滑翔下降,接近塔底,羽翅一抖,斜刺向隻有幾片淡雲的晴空。淡雲是靜止的,一動不動,被西墜的太陽燒成金色,像是誰隨意地往天穹潑了幾抹金水。鳥群從雲中穿過,被燃成了一顆顆灼灼發光的金星。遠處,在城南,火車的汽笛發出聲聲悶響,把一片遠遠近近、隱隱約約的車輪聲撩撥開來。
預感到分別在即,忽然心裏湧起一種惆悵。
秀芝姐和那位同學談起最近學校舉行的兩場歡送晚會,也談到她在晚會上的演唱,她對現時一些演唱節目及演唱者的水平,頗有意見。我打斷她們問:“秀芝姐,將來你是不是要搞音樂?”
“不,”她遲疑一下又說,“這得服從組織嘛。”
她沉默地用雙手絞著一條手絹,望向遠處的煙村,一不留神手絹脫落了,掉到城牆外麵。黃沙幾乎淹到城端,我從堞口跳下去,幫她撿起來。
第二年我在武漢見到她。聽二哥說她已在開封藝術師範當了老師,這次來武漢是進中南藝術學院進修的。她一見到我就撫著我的頭說:“小漢生,你怎麼還是那麼小啊!”
“你多大?還當老師呢?”我不服氣地頂撞道。
“唉,就是當了唄!”
一見麵她就給我講音樂界、戲劇界的事情,不管我懂不懂,也不管我願不願聽。我唯一明白的是,她已十分癡情於音樂,並把音樂許為自己的終身事業了。1951年10月我到湖南參加土改,她和二哥在小桃園飯店為我餞行,記得還看了電影《蘇瓦洛夫》。她的話題仍離不開音樂。
我調到廣州後,幾年同她沒有聯係,隱約聽說她在1959年反右傾運動中被劃為右傾機會主義分子,與彭德懷同誌成了“一夥”。當時她是湖北藝術學院的一名青年教師。之後給所謂右傾機會主義分子平反,不知單位領導是把她忘了,還是她的“罪行”特別嚴重,對她未予平反,以致她成了以彭德懷同誌為首的、全國僅有的幾個右傾機會主義分子中的一個,真是天大的冤枉!天大的笑話!在這種政治打擊和摧殘下,不到三十歲的她,健康狀況開始惡化,經常臥病。後來她離開武漢,到新疆結婚和工作。60年代初,她與表姐夫回到開封,一起在開封師範學院任教。“文化大革命”前的兩三年,是她一生生活最美滿的時期。生活上有表姐夫照顧,事業上也取得了突破性的成就。就是在這一時期,她創造了“假聲位置真聲唱法”,開始研究美聲、民族、戲曲的“三結合”唱法。周總理問她,能不能讓一個演員既唱《茶花女》,又唱《白毛女》和《七仙女》,她做了肯定的回答並矢誌向這一目標奮鬥。她按“三結合”的方針培養學生,取得了成果。她一生中這個美滿的時期非常短暫,不久“文化大革命”的陰雲洶湧著向她壓了過來。
“文化大革命”一開始,她首當其衝成了迫害對象。她這個每月隻有幾十元工資的青年教師,竟成了“三名三高典型”“三反分子”“資產階級權威”,造反派對她真是心不慈、手不軟,從早到晚連續遊街批鬥,把她折磨得幾度昏厥。她在醫院住了三個月,多天不省人事。這時,她真的“不理解”了,回想在課堂上和社會上的活動,都不外是發展民族音樂,探索“三結合”的道路罷了,何罪之有,怎麼竟成了罪人?她無法申辯,隻能強忍痛苦,希望厄運快點過去。想不到不幸接踵而至,當她要出院時,雙腿竟不能直立了。她輾轉病床三個月,膝關節處隱發的骨質增生迅速發展了。不能直立,不能走路,不能走上課堂,不能登上舞台,等於要她告別她的事業,告別心愛的音樂與音樂教學,這個打擊比遊街批鬥、比戴上一頂一頂罪不容恕的大帽子更加嚴酷!決不向命運屈服的她,不顧“文化大革命”時的混亂與危險,在母親和丈夫的陪同下毅然到北京尋醫求治。命運的黑浪再一次向她襲來,誰能想到她到北京之後腿未治愈,丈夫卻在極端的政治壓抑氣氛中,患食道癌去世。
1968年3月,我在鄭州積雪的街頭,遇見到表哥武羨林,羨林哥告訴我:“秀芝跟你大姨從北京回來了,住在我那裏。”
“秀芝的病治療得怎樣?”我問。
“病沒有治好,腿還不能走。”羨林哥遲疑一下又說,“她愛人病故了。”
我難以相信這個事實,內心掠過一陣痛苦與惶亂。羨林哥上街有事,我同他分手後,即轉往他的住處探望大姨和秀芝。
羨林哥的宿舍是一座新建的紅磚五層樓房,他住在五樓一套兩居室的單元裏。秀芝暫住在東間。我走進她的房間,她坐在床上驚疑地望著我。她沒想到會在這時看到我,沒想到分別十五年之後我會突然出現在她的麵前。她穿一件錦緞對襟棉襖,斜倚在枕頭上。令我驚愕的是,她經受了沉重的打擊,依舊是一頭烏黑的齊耳短發,依舊是秀麗紅潤的麵容,依舊是微挑明亮的雙目,樣子幾乎沒有變化,時間好像凝固在我記憶中,人世上好像根本沒有這十幾年的風雨。我急走過去握著她的手,望了望她用薄被蓋著的雙腿,叫了聲: